母亲模糊的眼前,站着两个不同的德qiáng,一个那么小,吃饭、穿衣,离开妈妈一步都不行啊!一个那么壮,他冲进鬼子群里,扔手榴弹、拚刺刀……,两个模糊的德qiáng,渐渐地合为一体了。母亲不自觉地喃喃道:“去吧,孩子,去吧……”
德qiáng起来得比谁都早,天才麻麻亮,淡蓝色的天空上还缀着几颗明亮的星星。他很快走进杏莉的家门,怕惊动别人,就悄悄地一直走进那熟悉的房间里。
杏莉还在睡着。德qiáng轻轻坐在她身旁的炕沿上。他想叫醒她,可又一想,让她多睡会吧,昨晚上她睡得也很晚,原来昨儿他俩说了一晚上话,并约定他早晨起来就来找她。
德qiáng静静地坐着,眼睛象再没有其他地方好放似的,心里本不想看她,可一次又一次把眼光投在她身上。接着,他就专神地端详着杏莉的睡态。在曙光的沐浴下,杏莉侧仰着身躺着,睡觉不老实,一只白晰的小胳膊赤露在红花被面上。薄薄的小嘴唇紧紧闭着,嘴角有一丝涎水流在下颚上。白红色幼嫩的脸腮上,出现两个浅显的小酒窝。淡淡弯曲的眉毛下,一双细长的眼睛,就象在微笑似的闭着。黑亮的头发,散乱在雪白的绣花枕头上。
德qiáng又看看这屋里雪白的石灰墙壁,明亮的玻璃窗,赭红色的桌凳,眼前就浮现出自己家里的情景,成为了鲜明的对照。要是看到别人家这样,他早就产生出鄙视愤恨的情绪了。可是在这里,享受这一切的是自己的好朋友,是杏莉啊!他一点也不敌视她,他认为这不能怨她,她没做过坏事。在这一刹,德qiáng不再觉得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都是罪过,相反,如果是用自己劳力换来的,那是人人应该享受的东西。他德qiáng如果有本领,一定使全世界的穷人都过上这样的好生活。
德qiáng呆呆地看了一会,心想,她那只露在外面的胳膊一定冷了,用手一摸,真个是冰凉的。他就轻轻地把它放进被里去。他一触动她,杏莉马上睁开眼睛,一看是他,立刻笑了,高兴地说:
“呀,来的这末早哇!多喒来的?”
“不一会。你还睡吗?”
“不睡啦。不对,我猜你来好一会了。”杏莉眯眯着眼睛,俏皮地说。
德qiáng的脸有些发烧了,眼睛不知向哪里看好,反问道:
“谁说的?你怎么知道啦?你早醒……”
“哈哈,脸红了,看叫我哄出来啦!”杏莉大笑着,拍着手儿叫。看德qiáng很窘的慌,她接着笑嘻嘻地说:
“哟,说了谎话还害臊呢,是我刚才做梦作到啦。”
“我不信。”
“你不信?”杏莉装作认真的样子,说:“刚才我睡着的时候呀,作了一个非常非常有意思的梦。梦见两个小八路,从南山顶上走下来,走呀走呀地走到我跟前来,我这末睁眼一看哪……”
“谁?”
“你猜?”
他摇摇头。
“哈,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你猜这女的是谁?”
“是你。男的呢?”
“对啦,女的是我。男的呀,是——”杏莉故意拖延着,忽一下坐起来,大声说:“是你呀!”
“哈哈哈!”两人都大笑了。杏莉笑得前仰后合,用手拭着泪水。德qiáng见她还没穿上衣服,就说:
“快穿上衣服吧,看冻着了。”
“好哇!请你把衣服递过来。喏,就在桌子上。”杏莉笑着请求道。
德qiáng把衣服放到炕上,说:
“你穿吧,我到院里去。”
“哎,出去gān什么?外面冷呀!”这十四岁的小姑娘为了友爱,她忘记害羞了。
“那我转过脸去。”他背向她,脸朝着墙。
“……好啦。转过来吧。”杏莉穿好衣服,扣着钮子,一手理着头发,同德qiáng并肩坐在炕沿上。
“俺妈什么都给我预备好啦。她一宿没睡觉。”德qiáng说。
杏莉看着德qiáng身上多的新补钉,说:
“你妈真是个好人,真进步!唉,真倒霉,谁叫我是女的,怎么不是男的呢?不然咱俩一块去,该多好啊!”
“女的也行,白老师也是女的呀!你还小,先gān儿童团,也一样打鬼子。过几年再去吧。”他大人似的嘱咐她。其实他才比她大一岁。
杏莉瘪瘪嘴,停了一会,说:
“德qiáng哥,俺爹叫我上中学。我现在不想去,等你打走鬼子咱俩一块去,好不好?”
杏莉这个称呼使德qiáng脸红了,这还是第一次。德qiáng觉得自己真的是大人了。
“不一定。有机会你先自己去吧,我不知几年才能回来,打鬼子是持久战啊!杏莉妹,我不想念书啦,光想去打仗!”
他兴奋地说,象称呼亲妹妹似的叫着她。
旭日慢慢地爬上窗户,那红晕柔和的阳光透进屋里来了,屋子暖和起来,如同冬季的暖花室一样,尽管外面是冰天雪地,屋内却是百花争妍,chūn光爊烂。
德qiáng愈来愈觉得有一种不愿离开她的情感在逐渐上升。这在他还是第一次产生的新鲜感觉。骤然,他有些惶惑,可是他还没有那末多心思来细吮它,就马上想到战斗。战斗诱惑他比什么都qiáng烈,比什么都来得快。他的心立刻又被对战斗的神往占据了,和心爱的朋友离别,他一点不感到悲伤,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乐趣。他站起来要走,杏莉拦住他说:
“你等等,我还有点东西给你。”她急忙开箱子拿出个小花包袱来。打开一看,有条白手巾;一条杏莉时常围着的褐色绒毛线织成的厚围巾;一个用各种彩绸绣的“卫生袋”①。
①卫生袋——用各种色彩布缝成的长形小袋子,是盛牙粉(膏)、牙刷、肥皂用的,故称卫生袋。是妇女们赠送给参军的人们的一种珍贵礼品。 德qiáng一见,忙说:
“哎呀!你怎么给我这些东西,围巾你不用吗?我不要。”
杏莉抿嘴笑笑,边包边说:
“我,你别管。出去可冷。卫生袋还是妈妈帮助缝的。”
正好,杏莉母亲出现在门口。她的脸更苍白了些,眼窝里有条黑线。她朝德qiáng说:
“好孩子,都拿着吧。这也是你同学和妹妹的心意呀!”
杏莉一想起后面这句话的意思,脸刷一下红了,瞥了母亲一眼。她母亲却没理会,又对德qiáng说:
“德qiáng,别回去啦。大婶给你预备着好吃的呐。”
“对!就拿在我屋里吃吧。”杏莉高兴地说。
“不,大婶!俺妈等我哩。我马上要回家。”说着他就要走。
杏莉娘俩见留不住他,就包了一包熟jī蛋,硬给他拿上。
德qiáng就急急忙忙地往家跑。
母亲早把饺子煮好了。真等急了。刚要打发秀子去叫,德qiáng已跑进来。母亲也舍不得责怪一声,只催着快吃饭。
娟子一起来就走了,她要去把欢送参军的群众组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