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白领_刘晓玲【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晓玲

  “我曾15岁入团,18岁入党,(党和人民)培养我大学本科毕业,(使得我)学有所长。毕业后从事建筑工程设计38年,工作中曾多次获奖,并于1989年晋升为高级工程师,建筑设计公司经理等职。然而,由于没有重视自身世界观的改造,在经营管理中没有正确把握个人、集体、国家三者的利害关系,同时也是市场经济中没有认真掌握财务政策、制度,终于犯下罪错,成为人民的罪人。每每想到此,我无比痛心、悔恨。”(引自她在狱中所写的《认罪悔罪书》)

  当林一凡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我几乎被惊呆了。

  因为,在采访之前,我只听说她参加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一年考过了三门,考试成绩比许多年轻罪犯都要好。我想,一个60多岁的老人参加高自考,在社会上已属罕见,更何况事情发生在监狱里。

  这是我采访罪犯林一凡最重要的由头。

  因为时间的关系,我没有来得及仔细了解她的基本情况。在她的管教队长带她过来之前,我知道了她犯的是经济罪,但具体哪一种罪,不是特别清楚。一位管教介绍说,这名老年罪犯很用功,也很有毅力,她不仅自己非常配合管教的工作,遇有新来的罪犯想不通时,她还经常帮助管教做她们的工作。这里的罪犯都比较服她,她的年纪最大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她讲的道理让人觉得靠谱儿。她为人善良,经常在经济上帮助那些家庭条件困难的罪犯,其实她自己平时的生活是相当检朴的。因为她宽容、谦让,所以在罪犯中间她相当好的人缘。

  一位管教,用如此赞许的语言去介绍一名罪犯,在我到监狱采访罪犯的经历中是第一次碰到。

  我猜不出这是一位什么样的罪犯。

  我想,不管她是一位什么样的女性,但她现在首先是一名罪犯。我相信不管她是因为什么事情进了监狱,进监狱本身,对任何人来说都应当算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任何人在经历这样的打击之后,能够正视现实,接受一切,应该不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

  从无法接受到最后正视现实,她应该是经历了一个普通人所无法想像和体验的心理磨砺。我很想知道她的心路历程。

  2.做人的失败

  “当时觉得自己是经理,为了方便而忽略了国家的财务制度和法律。走到今天,是我自己做人的失败。”

  管教队长带她走进来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什么地方搞错了:她安详的神情和看上去健康的体魄,真让人不敢相信她是一位65岁的老年罪犯。她坐在桌前,双手十指jiāo叉,自然的放在桌上。和所有罪犯一样,她身着囚服。囚服下面,她穿着一件白色保暖棉毛衫,棉毛衫的袖口有点破了,却洗得非常透亮,让人感觉gān净又整洁。虽然她也按监狱的规定喊了报告,但是看不出她有一点卑微,那气度俨然一个修养上好的女教授形象:温文尔雅,带着一种自信;短发自然整齐,没有一丝蓬乱;肤色略显苍白,那是从事脑力劳动的女知识分子所特有的气色。而她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让人明显感到她的身上浓重的书卷气。

  我知道,这样形容一位正在狱中接受教育改造的罪犯,似乎有点不妥。但是那真的是我当时的感觉,不是杜撰,不是瞎编。

  “我的犯罪入狱,断送了我们整个大家庭的幸福。”她的表情异常伤感。

  “我是1963年毕业的老大学生,一直从事建筑设计工作。1988年以前,在本市某权威专业建筑设计院工作,从事房屋建筑工业、民用建筑设计。北京城里,我参与设计的医院、饭店、使馆、宾馆以及住宅小区、工厂等等重大建筑,很多。”她开口跟我讲话的时候,没有任何防备。我不知道管教是怎样跟她说明我的采访目的,但有一点我看得出来,她知道我是一个记者。面对一个记者,如此坦白,我真觉得她不像是一个坐过几年监狱的人。却相反,她的一颦一笑都透着一股单纯。她的单纯让我觉得有点心酸。她向我讲述她的经历,连她的具体单位甚至她单位具体在北京的什么方位都讲了,我想,那是她一辈子从事技术工作特有的严谨和一丝不苟。

  “1988年,因为工作需要,市委有关部门决定把我调到某实业旅游开发公司,组建设计公司。该公司属市委局级单位,设有开发公司、建筑公司,但缺少一个中间环节的设计公司。我被调到这个公司以后,任党支部书记兼公司经理,就是俗话说的,单位里的一把手,负责全面工作,掌管所有权力。”她的叙述口齿清楚,声音浑厚,虽然听起来明显苍老,但还是很有力量。她对自己经历的叙述,如数家珍,连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发生事件的具体时间都记得非常准确,我真有点怀疑她是经过准备的,因为她讲话的声调和语气像背诵课文一样熟练、顺畅且听不出感情色彩。

  “那怎么会出事呢?”我非常不愿意太直白地去问她的“问题”,但又不得不问。

  “在我当经理期间,1997年,因为一个工程一张支票,共计6。9万元。因为做模型、换成现金、法院认定构成了贪污罪。”她的话语第一次出现了不连贯,甚至出现了语法上的不规则。但她没有一个字说自己冤枉,我觉得这是她与我所采访的许多罪犯最不相同的地方。

  “那个时候你多大年纪了?”我问。

  “那个时候我已经59岁了,如果60岁退休,再有一年我就该退休了。退休之前,发生了这件事。唉!”

  “我想,你所从事的这个行业,在经济效益上还可以吧?”

  “挺好的。”她说。

  “那就是说,不应该在钱的方面出现问题的。”问这话的时候,我有点小心小心翼翼。是怕伤害她作为一个年长之人的自尊心,还是别的什么,我说不清楚。那是我第一次在一个罪犯面前感到不知所措。

  她先是一愣,然后说:“一般的……嗯……,一般不应该有这个问题”她的脸上掠过一丝嘲讽,我知道那是针对她自己的,我感觉到她的不好意思,有点难于启齿。因为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表情很怪,同时词句很不流畅,不想说,又不能不说,像是犹豫,又像是不知如何表达才好。

  “因为从事技术工作,收入和福利待遇都挺好,而且我们的实际工资真是挺高的。”她继续说。

  “那怎么还会这样。”我觉得我有点穷追不舍的味道,但是如果不这样,我又怕她不再说下去。

  她仿佛陷入了一种回忆。“这是我在工作当中、人际jiāo往当中的一次重大失误。当时觉得自己是经理,一切都很方便,为了方便而忽略了国家的财务制度和法律。走到今天,方方面面的因素都有,主要是我自己做人的失败。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不愿意把事情……”她明显的犹豫了一下。“嗯,把事情再搞复杂。”她居然用了这样一个典型的官样概念。一种老年的、饱经苍桑的城府,这个时候在这位单纯的老人身上显露了出来。

  我明白,她不想再去论说案子本身。但这并不说明她对自己的案子没有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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