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斟出茶来,黛玉将头一盏亲自奉与贾母,第二盏便与王夫人,紫鹃又捧一杯与凤姐。贾母接过茶来闻了一闻,道:“这是雀舌,怎么不沏前儿送来的明前龙井?”雪雁道:“因为薛姨太太说好喝,姑娘便将龙井都送与姨太太了。”贾母点点头,又向凤姐手里张了一眼,问雪雁道:“上次那画屏绣得怎样了?且忙着做这些?”
雪雁笑道:“自从老太太吩咐了,一日不敢停工。只是绣幅太大,须用大绷,所以紫鹃姐姐特地收拾了那边的屋子,单让我做绣活儿。手里这个,是为着琴姑娘的好事近了,所以先赶出来做贺礼的。”
凤姐见贾母一味闲话,知其难以开口,王夫人自然更不肯说话,只得先笑道:“不但琴妹妹好事近了,林妹妹的好事却也在眼前了呢。林妹妹大喜,我今儿正是给妹妹道喜来了。”
林黛玉早见贾母面色不善,王夫人态度古怪,今又听凤姐出言蹊跷,便知有缘故,一时间心里头早转了十几个念头,笑道:“我有何喜?自然是老太太有喜事,咱们跟着同喜。”
贾母招手儿叫黛玉坐在膝下,摩挲着脸儿叹道:“好孩子,天可怜见,把你生得这般聪明可人意,所以才应了那句老话儿:一家有女百家求。如今连北静王府也遣了从前教过你的先生贾雨村来求聘,要纳你为妃。过去那边,吃穿用度都与正妃一般,一样册宝封诰,且另建别院居住。咱们家原有个皇妃,如今又出了个王妃,可知天恩浩dàng。你爹娘的英灵儿在天上看见,想必也是愿意的。”
黛玉只听得一句“北静王府求聘”,已经血往上涌,身子发沉,两行泪直流下来,余下的话便再没听见,愣愣地望着贾母,却连一句话也无。紫鹃、雪雁也都惊得呆了,忙抚胸揉背,连声呼唤,半晌黛玉方回过气来,咬着牙,只问得一句:“老太太答应了么?”
贾母见她这样,不禁哭了,道:“我何尝愿意答应?只是昨儿宝玉一听了这话,就发了呆病,大喊大闹的要往北府里找王爷理论,想是触怒了王爷,如今尚被扣在那里,也不知是死是活。好孩子,我也知道你心里不愿意,只是他家贵为王卿,说句话,只比圣旨略差一点儿,我们怎敢驳回呢?若不答应了你这头亲事,只怕宝玉再难回来。我知道你们兄妹自小和气,倘若这会子他有个好歹,叫我怎么禁得住,所以竟替你应下来,你要怨,就怨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废物吧。”
黛玉听此,反而收了泪,跪下说道:“老太太说哪里话?黛玉自幼得外祖母抚养成人,若没有外祖母疼爱,何能活至今日。况且婚姻大事,自然由长辈做主。老太太最肯替我打算的,必不至害我。”
贾母看她这样,益发羞惭难当,抱着黛玉儿一声肉一声哭个不了,只说:“好孩子,你千万体谅我的心,须知我不是存心如此,但有一点法儿可想,也不会容你出去。我何尝不想你一辈子在我面前孝顺,我活着一日,且留你们做一日的伴儿,等到死的那一天,若得你两个在我面前磕个头,也可咽得下这口气。”
凤姐听这话说得哀切,忙劝道:“老祖宗说哪里话,如今宝兄弟与林妹妹各结良缘,一个是娘娘赐婚,一个是王爷求聘,正是双喜临门的好事,想来不上两年,就都要开花结果,老祖宗儿孙满堂,重孙子、重外孙子都来膝下承欢,正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何便说到百年以后的事上头去?”
黛玉听了这句,才知道除了北静王府提亲事外,尚有赐婚之说,原来宝玉亦有婚约,自然便是“金玉良缘”无疑了。这原是她心头第一件大事,一旦证实,倒忽然平静下来。明知无可奈何,反而风清云淡,遂起身裣衣,向贾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颦儿终身既定,老太太也可从此了却一件心事,日后两府里安荣尊富,福泽绵延,老太太福健安康,诸事遂心,便是孩儿的孝心所望了。”
贾母见她如此识大体,倒觉喜欢,扶起道:“能看着你喜喜欢欢地出嫁,我也就不枉活了这几十年。”闹这半晌,也觉疲惫,便起身去了。王夫人随后跟着,笑道:“我说宝玉跟他林妹妹必不至有什么私情,不过是打小一处长大,比别人略亲厚些倒是有的。谁做了王妃会不喜欢呢?就是宝玉,能娶得宝姑娘这样温良贤惠的大家闺秀,自然也是喜欢的。”贾母并不肯说什么,只叫凤姐赶紧着人将黛玉生辰写成泥金帖儿,用锦袋封了,送与北府合字,再打发轿子接宝玉回来,不提。
且说林黛玉一生心事,思兹念兹,疑兹信兹,无非“宝玉”二字。如今忽听得晴天霹雳,大势已去,万千念头俱化飞灰,只觉万事无可留恋,眼怔怔地送贾母去了,因回身向紫鹃笑道:“这可好了,再不用悬心了。”说罢向帐内躺下,将手绢蒙着脸,一语不发。众婆子丫头都上前道喜,黛玉一动不动,也不理会。
紫鹃和雪雁两个面面相觑,心内俱各惊疑不定,又不敢劝,且遣去众人,坐在一旁发呆。半晌,看黛玉不见动静,并不知她心内做何打算。紫鹃刚才听了贾母与王夫人三言两语,说黛玉婚事,又夹着宝玉的姻缘,且说什么“宝玉回不来了”,听得云山雾罩,十分不明,便想着去怡红院找袭人等打听。遂向雪雁耳语了几句,要她好生看着姑娘,自己抽身往怡红院来。
雪雁拿起绷子绣几针,又回头看看黛玉,见一点声息也无,只当睡了,却见那用来蒙面的绢子洇湿,并那枕巾也湿了好大一截,才知姑娘又在流泪。她小孩儿家心实,见黛玉哭得这样,便也哭了,走来推着黛玉道:“姑娘,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便要哭,也敞敞快快的哭,千万别怄在心里,再怄出病来,弄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呢?”
黛玉这方拉开绢子,幽幽叹了一口气道:“这个身子,还要它做什么?”一语未了,呛咳起来,欠起半身欲吐。雪雁忙过来扶住,黛玉便一口一口,将早晨吃的药尽皆吐出,还只管gān呕不止。
雪雁人小力薄,只觉抱持不住,一手揽住黛玉瘦肩,一手替她撩起散发,满口里乱嚷“紫鹃姐姐快来”。chūn纤与王嬷嬷在外面听见,忙都进来了,见黛玉这样,都吃惊叫道:“这是怎的了?刚才还好好的,转眼不见,病成这样?”雪雁哭着,哪里回答得出。
那黛玉力竭声嘶,呕心沥胆,直吐了有小半个时辰,方渐渐止住,已经气微力尽,紧闭了眼,任雪雁哭泣呼叫,揩面抹脸,便连睁一下眼回一声话的力气也无。王嬷嬷看看不好,忙叫人去回凤姐。
恰便有太医来替贾母复诊,刚把完脉出来与贾琏说话,贾琏顺势又请他往潇湘馆来。一时诊过,因道“气郁伤肝,肝气横逆,势必克脾犯胃,致气血受阻,胃失和降而呕吐。又因禀赋不足,后天失调,或饥饱失常,劳倦过度,以及久病正虚不复等,均为引至脾胃虚弱之根源。如今胃痛只是表征,理肝顺脾才是根本”,遂开了药方,又问日常饮食,紫鹃隔帘子答应了,便又嘱道:“吃的倒也罢了,茶须少饮,蜂蜜倒是相宜的,隔水蒸熟了,每于食前空腹服下。不到一月,必定见效。”紫鹃用心记了。贾琏便送大夫出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