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了,都连声道奇,说:“这果然是闻所未闻,值得一杯。”接下来是宝玉,恰掷了一个“悲”字,不待说时,那眼圈已泛上红来,却低头抿一口酒遮掩过了,方清一清嗓子,说道:“我有一位挚友,他有个表妹,自幼双亲早丧,所以寄养在他家里,一住十年。两人朝夕相见,这朋友既羡慕表妹的才情,又脾气相投,心下便早立定了一个痴想头,只不好与父母提及,又不好向表妹说明。原想过一二年大些时再提,谁知竟被人捷足先登,登门提亲,这可不是人间至可悲可叹之事么?”说到这里,先低头自饮了一杯。司裘良问道:“你那朋友何不向父母言明心事,退了亲事,作成良缘的便是?若只管自怜自艾,便是眼泪哭出一缸来,难道那表妹就不嫁了不成?”宝玉道:“他原也有此打算,无奈提亲的人家权高位重,他父母不敢得罪,巴不得做成亲事倒好。如今我那位朋友为此颠倒若狂,眼见便是没命的了。”说着不禁哽咽,忙假装呛酒,咳了几声。
司裘良道:“听你说起来,倒也是一件可哀之事,不过究属儿女私情,只好算人生小小不如意,不为大悲哀。况且佛经上原有典故,说有书生见女子曝尸荒野,遂脱下衣裳为之遮蔽,后来又有一个人经过,见了女尸,便为之掘土安葬。其后此女转世,要还那两个人的恩情,遂与那书生有一段露水姻缘,却同这安葬他尸身之人结为夫妻,终得白头到老。可见世上的缘份都有一定之数,或深或浅,或长或短,非人力可以勉qiáng。”众人听了,都笑道:“倒是这个故事有新意,可为世上痴男怨女当头一喝,比贾世兄说的更觉悱恻动听。”宝玉倒也不加辩白,只道:“如此,我认输便是,理当认罚。”说罢取过那玻璃醢来,便一扬脖。
于是重新掷过骰子,该着北静王水溶,却得了一个“惊”字,不禁笑道:“说起这个惊字,倒是不折不扣,正有一件极可惊极可叹之大事,昨日才得飞鸽传书,便发生在本朝平安州界“话未完时,下人进来禀报,说贾府里琏二爷来拜。水溶再看宝玉时,只见双颊赤红,眼目饧涩,已是醉了,遂吩咐了管家几句,命他出去告知贾琏,留下宝玉住一晚再走,着人送宝玉去西院厢房歇息,又使了一个丫头名唤锦心的伏侍。
那宝玉因心中有事,又空腹灌了一大海碗酒,径自醉了。半夜里醒来,只当仍在怡红院中,及呼唤时,只听一个声音娇音软语的问:“公子要什么?”转头看去,竟是素不相识的一个极标致极妩媚的女孩子,又见四周金瓶牙几,绮窗绣榻,门上挂着金丝藤红漆竹帘子,chuáng上悬着jú花錾银钩,挂着云锦五色帐,花气融融,芸香默默,不禁一惊问道:“这是那里?姐姐是谁?”
那丫鬟掩口笑道:“公子果真醉了。这是北静王府西厢房,我是王府里的伴读丫鬟锦心,我们王爷命我来侍奉公子的。”又问要茶要水。宝玉定睛看时,只见那女子约有十七八岁模样,云髻高堆,修眉联娟,一双秋水眼儿,上身穿着件银红棉纱小衣,下边只系一条鹅huáng洋纱挑线镶边单裙,外边披了件雀蓝织金云缎夹袄,腕上叮叮当当十几只绞丝银镯,双手托腮坐在面前,粉颊上两个酒涡儿忽隐忽现,正笑盈盈望着自己,吓得忙披衣坐起,陪笑道:“不敢劳动姐姐。”便欲下chuáng。锦心忙按住劝道:“此时已是四更,况且外面又正下雨,公子要去,也等天亮了,同王爷当面辞过再走不迟。倘若这时候出去,或淋了雨,或受了凉,岂不是婢子的不是?”
宝玉听了,从怀里掏出表来看了看,又侧耳细听,果然雨声滴沥,急如漏沙,只得重又躺下。那丫鬟顾自倒了茶来,滚热喷香,也不知是何名,宝玉也不敢问,欠身接过来漱了一口,仍jiāo到那丫鬟手上,复又躺下。那丫头便坐在chuáng边,含笑道:“你若睡不着,我们说话可好?”宝玉满心烦懑,只阖目装睡。那丫鬟笑道:“人人都说荣府里的宝玉公子最是个多情识趣的,今日一见,竟这样冷心冷面。难道我果真相貌丑陋,比不得府上的那些姐姐,让公子连看一眼也觉不耐烦吗?”
宝玉听了不忍,这方睁开眼来叹道:“姐姐自是花容月貌,又何必说这样话?奈何宝玉满腹心事,不知欣赏,只好得罪了。”说罢重新闭了眼睛,竟如老僧入定的一般,任那锦心如何佯嗔娇笑,卖弄风情,只不理睬。锦心虽然一盆火样,顾自放出勾云行雨的手段,摄魂夺魄的本领,对着这样一个木头人,却只如对牛弹琴的一般,又不敢太过厮缠,半晌,也只得罢了,闷闷的胡乱睡去。正是:
鸟声愁绝客中梦,阶雨滴残帘外chūn。
一时天光放亮,宝玉先醒了,看见锦心卧在外榻,乌云散乱,细香微生,不忍叫醒,悄悄跨下chuáng来,正寻鞋时,锦心却醒了,将手背掩着嘴打了个呵欠,笑道:“原来公子已起来了,我这就叫人打水来。”遂自去传唤,便有两个才总角的小丫头打了水来,锦心伏侍着宝玉盥洗穿戴了,引他出来厅上用饭。宝玉因问北王所在,锦心告之“上朝去了”。
宝玉呆了一呆,只得沿着游廊出来,但见雨卷珠帘,云飞画栋,几只燕子在檐下穿梭来回,好不忙碌,原来这西院四周皆是花篱短墙,围了两三亩大一块地,除却屋宇游廊之外,亦有亭台花石,位置布局无一不佳,倒像是独成一个小小园林,其间小径悉以碎白石砌成,曲曲折折,以栏杆回护,满园尽是牡丹花,石台上、平地上,高高下下,足有千余朵,开得正盛,五彩缤纷,便栏杆上也都缠绕青藤,杂以五色小花,看去如锦如云,十分悦目,不禁站住看了一回,方来侧厅坐定。锦心将一方鹅huáng地子绣红线的挑丝掐牙口巾与他围在颈下,布了碗筷。看时,菜式倒也寻常,惟所用器皿,非金非银,乃是一色的蝴蝶穿花细巧瓷器,青釉粉彩,其花色看去皆是一式的,及细顽时,方见花朵、彩蝶的品类各各不同。宝玉只随便吃了几口,也不知是饥是饱,便放下了。
又等了一盏茶功夫,水溶方回来了,仍请至书房相见。宝玉含羞行见藩郡之礼,跪谢“不胜酒力,叨扰王府”之罪,水溶挽手扶起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何罪之有?”又道,“锦心是我的一个伴读丫鬟,因他还粗知文墨,所以命他伏侍你,原想若还可以入目时,就送与你了。谁知竟为见弃。”
宝玉道:“王爷固然宠爱有加,奈何宝玉此时心如死灰,竟不能分辨妍丑。宝玉从前常为喜同女儿厮混,每被家严申斥,兼被世人误会,以为多情。如今方悟得情之一字,原无多寡深浅之别,惟有真假幻灭之分。倘若心中当真取中了一个女子,情为之生,以其为至珍贵至可爱慕者,则世间万千女子也皆有可爱可怜之处,概因大凡年轻女子,总有相似之处,其所以分爱于万千女子者,原在万千女子身上寻找其至爱女子相似之处也;若一日缘灭情绝,那至爱者竟失去,则爱慕之念亦随之而失,世间女子再无可恋者,虽万紫千红,亦不能悦其目,动其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