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略觉意外,忙道:“他本是你的丫头,自然是你怎么说便怎么好。只是他跟了你十几年,又是从娘家陪嫁过来的,刚跟过来不到一年,便热辣辣放了去,你舍得么?”宝钗听了,眼圈一红,忙道:“太太过虑,莺儿再好,也是个丫头,不能留他在身边一辈子。况且有聚必有散,玻璃、彩云、绣鸾、绣凤众位姐姐,哪不是进府十几年,比我的年头还长,还更体贴长辈的心呢,还不是说去就去了,我如今倒好说舍得舍不得的话么?”王夫人点头叹道:“到底是你懂事,比我那个孽障qiáng了百倍,这若是麝月,又不知他闹成什么样儿呢。”
宝钗原也虑及此情,故而作主放莺儿出去,既与王夫人商定,便先命人叫进莺儿娘来,先与他说了,方回房与莺儿本人说知。莺儿听见,便如迎面敲了一记响锣,心如鹿撞,又似兜头淋了一身急雨,冰凉雪冷,吓得哭着跪下来抱着宝钗的腿央告道:“姑娘饶我。莺儿不知做错什么,求姑娘教我,莺儿下次再不敢了,只求姑娘不要撵了我去,情愿伏侍姑娘一辈子。”宝钗听见“姑娘”二字,饶是心坚意冷,也不由得两行珠泪迸出,忙拉起莺儿道:“你会错意了。我并不是为你做错了什么事才要罚你出去,实在是这府里的情形不比从前,太太原定了规矩每房只留一个丫头的,惟独咱们房里倒有两个。如今你与麝月必定要出去一个,他原是这府里的老人,你说我不让你出去,难道刚做了奶奶,就撵出从前的人去不成?别人岂不闲话?再则二爷的心里也过不去。你是知道我为人的,难道忍心看我落人褒贬?但有一点法子,我也不肯教你出去,如今委实没有别的方法。况且你去了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已经跟你妈说了,不要你身价银子,这匣子里是几件我的旧首饰,你拿了去,或卖或当,或是淘换点小生意,或是置地收租子,不比在府里做丫鬟qiáng?”
莺儿只不肯听,摇头哭道:“姑娘不可怜我,我便求姑爷去,二爷从前说过姑娘是有福的,我也是有福的,如今我也不指望有福没福,但能陪在姑娘身边一辈子,就是前生修来的了。”说着便要出门找宝玉去。宝钗忙唤住道:“你怎么越大倒越不听话了?你教二爷留你,难道bī他撵麝月出去的不成?岂不教他为难?”莺儿听了,不由停住,左右想想无法,放声大哭起来。宝钗便又拉他在身边坐下,缓缓的劝他:“二爷既然说你是有福的,你自然是有福的,你如今出去,便是再世为人,从此不必为奴作婢的了,这便是福;再过一二年,择个合适人家嫁了,后头更有多少享福的好日子呢。你看你袭人姐姐,从前也说要在这府里生府里死的,如今去了,不是也过得好好的?”
话说这般哭闹,宝玉、麝月早都闻声进来了,问明原故,也都伤心。宝玉欲留下莺儿,又不好说教麝月走的话,便麝月也不肯主动说愿替莺儿出去,因此虽都满心难过,却又无言可劝,惟有对着垂泪而已。反是宝钗qiáng颜笑道:“做奴才的谁不指望挣个明白身份,自己当门立户,好过一辈子听人使唤。莺儿如今出去是好事,你们不替他欢喜,倒在这里哭哭啼啼,招他难过,可不是自误误人?”劝了半晌,莺儿只得收了泪,重新跪下来端端正正给宝钗磕了几个头,自去收拾东西,麝月跟去帮忙。
宝玉不忍留下宝钗一人,因此搜心挖胆的要寻些话与他开解,故意说起从前借莺儿代打络子的事来,又说:“我这块玉的络子也是他那年打的,还是你说的,用金线配着黑珠儿线一根根拈上打成络子,同这玉最配。”说着从衣领里掏出玉来给宝钗看。
宝钗早红了脸,说道:“我几时说的?自己倒不记得了。”又问,“莺儿说你从前说过他是个有福的,你什么时候同他说的?你倒成批字看相的了。”宝玉笑道:“我几时说的?自己倒不记得了。”宝钗见他学自己,扭身不理。宝玉便又笑道:“实话同你说吧,就是打络子的那次说起的。莺儿同我百般夸你,说你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我才要细问他时,你就来了,便没听全,至今想起来还心痒痒的呢。”宝钗道:“这倒是我来的不对了?”宝玉笑道:“我没说,是你说的。”故意凑近了问,“他没来得及说,倒是你自己同我说说罢,是哪几样呢?”宝钗越发脸红耳热,嗔道:“你信他胡说。但凡做丫头的,自然觉得自己的主子最好,不信你问小螺,准保说他姑娘才是天下第一等才貌无双的。”
宝玉听见宝钗说起宝琴来,越发动情,笑道:“琴妹妹自然是个难得的,这也不消别人说,各个都眼见的,不然老太太也不会bī着太太认做gān女儿了。从他出了阁,你还见过没有?”宝钗叹道:“那里还有机会常见?别说是他那里,便是妈妈和岫烟,除了逢年过节,我也难得一见的。”宝玉忙道:“如今灯节已过,左右无事,不如你回娘家去住上十天半月,散散心,如何?”宝钗道:“你说得倒轻巧,这一大家子人,许多杂事,老太太又病得沉重,太太近日jīng神益发短了,我那里走得开,若能闲得半日已是偷乐了,还敢说回娘家住上十天半月的话?”
宝玉深觉怜惜,叹道:“从前园子里有那许多人时,虽觉忙乱,倒也热闹逍遥;怎么如今人少了,是非倒多起来,反连一半日也不得清净,真真奇怪。”宝钗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不闻‘贫贱夫妻百事哀’么,自然……”说到这里,复又脸红,忙咽住了。宝玉见他这样,又怜又愧,一时热血上涌,便说道:“我知道姐姐嫁到我家是受委屈了,奈何我又不能为你分担。若再增加你的愁烦,更不是人了。从今往后,你说怎的,我便怎的,如何?”
宝钗瞅他道:“你这话说得奇怪,我能要你怎的?早上不过说了句要你读书务实的话,倒像捅了马蜂窝的一样,遭你好一番排揎,左一个‘酸腐’右一个‘无情’的,怎不教人寒心?况且我也并不为的是自己,念在上有老太太、老爷、太太,下有侄子甥女儿一大家子人,如今都指着咱们调停料理,不得不qiáng自振作,打点jīng神。头一件侍奉公婆,约束家人,次一件应酬亲友,支持门户,虽说原是我的本份,到底指着你为我撑腰打气。咱们家去了世袭封荫,一斤剩不了半两,虽还有这个园子,早是个空壳子,况且有出无进。若想出头,除了科考取仕,更无别路可走。如今让莺儿出去,也不过为的是‘节流’,终究能补得多少亏空?若要长久,终还须想个‘开源’的法儿。我与太太闲时打算,照这样下去,统撑不了三五年光景。若不早为筹划,到那山穷水尽的时候可怎么好?纵然你不贪恋罗绮酒肉,只要一盏水一碗饭便能过活的,难道好教老爷太太也都饮清水啖白饭?还是要老爷重新出山来养活你我?还是必定要不读书,不进举的才叫作‘不俗’,叫作‘有情’的不成?”
一习话说得宝玉面皮紫胀,无言以对,低了头不则一声。宝钗看了,倒觉不忍,正欲再说时,莺儿已经收拾妥当,肿着眼睛出来与宝钗辞行。宝玉不免又安慰叮嘱几句,亲自送出门去,仍回至宝钗房中,故意引着说了许多闲话,又将陈年旧事一一翻起重说,又拿来从前结社时做的诗捱篇批评议论,又命麝月给宝钗炖粉葛jī骨汤来,着实抚慰了一番,方才就寝。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