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肯定不满运动,仇恨运动!”白慧双手捂着耳朵大叫。
“不!毛主席发动这场大革命是要把我们的党和国家变得更qiáng大!她所恨的是那些背离党的政策而胡作非为的人,恨那些破坏运动的人!恨那些真正的人民的敌人!妈妈临终时对我说……‘鸣鸣,你要相信党,相信毛主席……我相信是非早晚会分明,到那一天,别忘了到我灵前告诉我一声……’一个人临终的话,往往是他心里最想说的话。白慧,你不要摆手,你听我说下去……”
“不,你不要说了。这不是真的!”白慧紧闭着眼,激烈地摇着双手。
“是真的。没有一点虚假。”你听我说呀!”
“不!”白慧突然张开眼睛,眼球通红,带着泪水,qiáng硬而发狠似地说:“她不是这样一个人!”
常鸣呆了。他从迷乱的痛苦中惊醒过来,奇怪又困惑地望着白慧。白慧忽然站起来几步冲到门口,拉开门跑下楼去。她的模样完全象个疯子。常鸣大叫:
“白慧,白慧!.你这是怎么回事?”
常鸣一夜没睡。天亮时疲乏极了,昏昏沉沉刚合上眼,忽听门那边嚓嚓地响。他睁开眼,问:
“谁?”
没有回答。只见从门缝底下一点点地塞进来一个白色的东西。
“谁?”
他下了chuáng。这时他听到一个人跑下楼梯的脚步声。他开了门,从地上抬起那东西,原来是一张信纸,折成一个jiāo叉成十字花儿的菱形小纸块。他急忙跑到窗前,掀开窗帘往楼下看去,只见一个围着头巾、穿浅绿色棉外衣的女孩子慌慌张张地跑出大门去。那正是白慧。他想喊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打开信笺看,顿时呆住了。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下面是信的原文。
常鸣;
你恨我吧!我打过你的妈妈,而且是狠狠地打的,打得头破血流!我是你的仇人!
我昨天本想告诉你的正是这件事。谁知事情这么巧。这么残酷。她恰恰是你的妈妈。但我觉得这种巧合很好:它是对我最公道、最有力的惩罚。比我自己恨自己、自己打自己解气得多!
虽然不见得是我把你妈妈打死的(这决不是为自己辩解。也决不想求得你的宽恕!)尽管你说过你能原谅我的一切(我知道,这里边决不包括这件事)。但我想把这一切都详细地告诉你。因此我想见你一面。今晚八点钟,我在东大河大湾渡口的大钟下等你。我知道,你恨我,不愿意再见到我,我却请求你来。这恐怕是我们最后的一面了我等你。
你的仇人和罪人
白慧
常鸣捏着这张信纸,地面好象在脚底下液化了。周围一切可视的都虚幻了,化做无声的烟……
当晚,yīn了天。下了大雪,又起了大风。
大弯渡口平日人就不多。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又是夜晚,几乎渺无人迹。渡船不知停在岸哪边了。漆黑而空阔的河口上,大风雪好象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披发魔鬼,在远近发出一片凄厉的怪调的ao叫。开始时,不知哪儿还传来呼喊渡船的声音,跟着就消失了。
透过一阵阵飞卷而过、白茫茫的雪雾,隐约可见渡口处堤坡上的灯光大钟前,孤零零立着一个人影。钟上那根短粗的时针指着八点的地方。
这是一个女孩子,就是白慧。
雪花给风chuī得有了力量,沙沙打在她的衣服上。大钟圆形的玻璃面上有大字报贴上又撕下来的痕迹。红色的秒针飞快地转动,时针渐渐移到九点、十点、十一点…… 她还是孤零零地站着。风雪愈来愈大,她却象一段锯断了的树gān,一动不动地立着。浑身挂满雪,快变成白色的了。积雪已经盖住脚面,但她那一双细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闪着绝望而依然坚定的期待的光。
第二卷·一
“傻瓜!地道的傻瓜!要不就是临阵脱逃的懦夫,没出息、保命、毫无作为的逍遥派。逍遥派就是对革命的颓废派。你同意我这么评价白慧吗?”
郝建国用他金属般嘹亮的嗓音说。他和前几年的样子有明显的变化。脸颊更瘦,颧骨突出了,下巴失了,轮廓也就更加清晰。由于长期处于严肃状态中,鼻唇沟过早地加深,和他的年龄,和他年轻的面孔很不调和。但那双距离过窄的大眼睛依然明亮有神,敏感而犀利,锐气不减当年。他一方面,有种在复杂的斗争中养成的成熟、老练的劲儿;一方面还有种青年人过早发迹而洋洋自得、忘乎所以的狂气。他还戴军帽,穿绿色军裤,上衣换成蓝华达呢制服。脚上不穿胶鞋了,穿的是厚底的黑牛皮鞋,鞋面象漆过那样亮,鞋底沾过水,走起来吱扭吱扭地响。当下他倒背手在屋子中间极慢地溜达着。仿佛有意欣赏鞋底发出的吱扭声。
他对面坐着的是杜莹莹,只是人胖了些,其它变化不大。孩子般的单纯气和温和的性情仍保留在她的圆脸上;左眼自然还是那样向外微微斜视的。她说:
“我就不同意你这样议论白慧。你总骂她,好象和她有什么私仇似的。”
“我和她有什么仇?我是说当年她不该当逃兵。不然的话,她也和我一样gān出来了。不至于到一千里地以外‘修理地球’去!我没说她是‘坏蛋’,而说她是 ‘傻瓜’!这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不,你不了解她。她是自己要求走的,怎么是傻瓜呢?”
郝建国咧嘴笑了笑,说:“好,我们撇开她,先说说什么样的人是傻瓜……” 他正说着,外边有人敲门。“哦!你等等,有人给我送椅子来了。咱一会儿再接着说。”他到外边去开门。.当下他们是在郝建国的房间里。时间已过了五年。现在是chūn天”。屋内阳光明亮,窗外的树全绿了。
五年中,无论什么都有显著的变化,人更是如此t在六十年代末的大动dàng暂时平歇下来之后,学校的大部分学生都去支边支农。白慧走了;郝建国留了校,靠着运动中冲锋陷阵的资本和拚力奋斗,飞huáng腾达了;杜莹莹因心脏病,留在家中休养。时代、社会、环境的变化,改变着人。这些暂且不说,单说郝建国的名字,也从 “郝永革”改回来了。
郝建国的皮鞋声从外边响了进来。他一边扭口头说:
“放在过道就行了。”
“不不!我给您放在屋里吧!”随着这声音走进来一个四五十岁、矮粗、眼球发红的男人。他穿得破旧,形容猥琐;头发和肩膀上沾了几朵柳絮。他搬进两把亮闪闪的电镀折叠椅,靠墙放好。杜莹莹认出他是学校财务组的老张。老张看见她却没认出来。他对郝建国挤了挤红红的小眼睛,露出殷勤和讨好的笑容,说:
“郝主任,我给您挑了半个多小时,差不多都有毛病。不是电镀有残,就是皮面颜色不鲜。就这对儿最好!”
“嗯:”郝建国朝他满意地、嘉奖似地点点头说,“你倒挺能办事。不坐坐歇会儿吗?”他这句客气话,实际上是不客气的逐客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