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爱情,不过是在一个人眼中看得另一个人与天下人都不同,比千万人都好。而贾琏看尤二正是这样,相貌性情举止言语,“无一处不令人可敬可爱”,连凤姐也不及一零儿,可见是真心爱慕。所以明知她已经失脚,却仍愿意娶进来做二房。
虽说旧时男人三妻四妾是平常事,然而娶二房毕竟也是大事,从后文中贾琏的一番周章与凤姐的满嘴客套便可以看出。这里贾琏八字尚无一撇,却已在筹划买房婚嫁等事,是动了真格儿的,绝不同于一般的偷情通jian,与贾珍、贾蓉父子的“聚麀之乱”更不能同日而语。
他娶进尤二后,也曾有过真心恩爱的日子。尤二病重,他也是真着急的,特地请了胡君荣来诊病,奈何庸医误人,竟将怀孕当成郁结,因此错害了未出世的婴儿。那贾琏气得“大骂胡君荣。一面再遣人去请医调治,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荣”,及至听说胡庸医已卷包逃了,便将请医生的小厮打个半死。
至此,贾琏并无对尤二姐负心之处。他的缺陷,只在于贪多嚼不烂。尤二姐进了荣国府后,他已经失于照应了,后来更因贾赦赏了个秋桐,益发疏于照料,遂致尤二被众人的唇枪舌剑折磨而死。而这时,他也是真的伤心,不仅搂尸大哭,且自愧说:“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又说,“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又向王夫人求了梨香院做停灵之所——
天文生回说:“奶奶卒于今日正卯时,五日出不得,或是三日,或是七日方可。明日寅时入殓大吉。”贾琏道:“三日断乎使不得,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丧不敢多停,等到外头,还放五七,做大道场才掩灵。明年往南去下葬。”天文生应诺,写了殃榜而去。宝玉已早过来陪哭一场。众族中人也都来了。贾琏忙进去找凤姐,要银子治办棺椁丧礼。凤姐见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说我病着,忌三房,不许我去。”……
恨的贾琏没话可说,只得开了尤氏箱柜,去拿自己的梯己。及开了箱柜,一滴无存,只有些拆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都是尤二姐素习所穿的,不禁又伤心哭了起来。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也不命小厮丫鬟来拿,便自己提着来烧。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了出来,到厢房拉住贾琏,悄递与他说:“你只别作声才好,你要哭,外头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贾琏听说,便说:“你说的是。”接了银子,又将一条裙子递与平儿,说:“这是他家常穿的,你好生替我收着,作个念心儿。”平儿只得掩了,自己收去。贾琏拿了银子与众人,走来命人先去买板。好的又贵,中的又不要。贾琏骑马自去要瞧,至晚间果抬了一副好板进来,价银五百两赊着,连夜赶造。一面分派了人口穿孝守灵,晚来也不进去,只在这里伴宿。
这一段可与《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对看,贾琏为尤二姐治丧虽与贾珍出殡秦可卿的排场没法比,心思并无二致,是尽了自己的能力的。在整个贾府无人帮忙的前提下,贾琏独力支持,尽哀全礼,且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又因贾母吩咐不许送往家庙中,只得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xué,破土埋葬。其情其景,实有一种凄凉的境界。
前文原说过那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的,因大姐出花儿,他搬出外书房独寝了两夜,寂寞难熬,便勾搭上多姑娘儿,惹出一场青丝案来。然而此次,他竟然心甘情愿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恨苦居丧,也可谓难得了。
然而尤二姐曾说过“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谁承望身后却终究归不得贾家祖坟,亦如未出阁的亲妹子三姐一般,只落得孤坟野冢,无主游魂,岂非可怜可叹?
更可怜的是,尤三姐曾说过“咱们金玉一般的人”,而尤二姐竟选择了以吞金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成全“金派”的最终命运,便更令人扼腕难言了。
4.尤氏为何不入十二钗正册
凤姐是荣国府贾琏之妻,尤氏是宁国府贾珍之妻,两人都是府里的内当家,而尤氏还是族长夫人,其地位该比凤姐还高才对,为什么却没有进入《金陵十二钗》正册呢?
整个宁国府,入册者只有秦氏一人,其辈分算起来应与贾巧姐儿相同,是无独有偶的两个“草”字辈入册人。而其余四chūn与宝、黛、妙、湘等十人,俱为“玉”字辈。
换言之,贾珍虽为族长,而整个宁国府,竟无一个“玉”字辈女子进入十二钗,是何故哉?
在第六十八回《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一节中,凤姐骂尤氏:“你又没才gān,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
——果然是这样吗?
论才gān,凤姐逞技的极盛表演在于“协理宁国府”,然尤氏亦有“独艳理亲丧”之举,处事妥当,连贾珍也赞赏不绝。荣国府上下人等的生日都是凤姐打理,而她自己的生日,却是尤氏代为操持,也安排得井井有条,园内外上下各个称赞。贾母庆寿,她白日间待客,晚间陪贾母顽笑,又帮着凤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赏礼事务,连夜里也不回宁国府去,就宿在园中李纨处。可见也是劳苦功高之人。
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中,庚辰本有双行夹批:“尤氏亦可谓有才矣。论有德比阿凤高十倍,惜乎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也。”
这里明明白白给了尤氏一句定评:论“有德”比凤姐还高,且亦可谓“有才”,只是输在不能劝谏丈夫、管束家人罢了,第七回焦大的醉骂可见一例。
论口齿,第十回《金寡妇贪利权受rǔ》一节,贾璜之妻为了侄儿金荣的事跑到宁府向尤氏告状,方问了一句:“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尤氏就说了一大车子的话,先说秦氏之病,自己对儿媳妇的看重与疼爱,又说起秦钟不懂事,“看见他姐姐身上不大慡快,就有事也不当告诉他,别说是这么一点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万分的委曲,也不该向他说才是。谁知他们昨儿学房里打架,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侮了他了。里头还有些不gān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姐姐。”且说明秦氏“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那些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他听了这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接着话风一转,忽然反问起金氏来:“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况且如今又没个好大夫,我想到他这病上,我心里倒象针扎似的。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没有?”
此处尤氏絮絮叨叨,只说“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然而秦钟既来向姐姐告状,又怎会不说明白是谁欺负了自己?况且前回茗烟闹塾之际已经向宝玉明确地说明了金荣的身份:“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秦钟一旁听得清楚,岂有不记在心里、告诉姐姐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