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伏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让:“姐姐请坐。”袭人在chuáng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姑娘怎么还不安息?”这不仅是袭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全书中有名有姓的丫鬟说的第一句台词。而这句话,由同一天生日的花袭人说与林黛玉的,这种安排实是巧极妙极,别具匠心。
在这次对话中,借袭人之眼之口,写出了黛玉见到宝玉后的第一次流泪,更再一次介绍了通灵宝玉的形状来历,可谓意义重大。而花袭人的第一次出场,也就显得格外隆重。
这还罢了,她的第二次说话,更是石破天惊。乃紧接着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回来,位于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开篇:
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qiáng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
——好一句“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分明撩拨!
宝玉是跟随十二钗正册中的最后一个人——秦可卿入梦的,而他出梦中遇到的第一个册中人,便是袭人。可见袭人地位之重,原本理当位于又副册之首的,为何却会落在很晚出场的晴雯之后而屈居第二呢?或许,是因为后来变节改嫁蒋玉函的缘故吧?
此前已经说过袭人“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此处更说自此“待宝玉更为尽心”,而此后更有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都是花袭人的重头戏;且从脂砚斋的评语中可知,八十回后倘若完整,那么至少还有一条“花袭人有始有终”的要目。
袭人与晴雯同是老太太赏给宝玉的,然而在府里的地位,尤其是在王夫人的心目中,袭人显然比晴雯高出许多。王夫人形容晴雯是“妖jīng似的东西”,亲自看着人立撵了去,等于间接bī死;却直呼袭人为“我的儿”,每月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拨二两银子与她,视作姨娘对待。可谓一样人两种命,不啻天壤之别。
而袭人自己也说过:“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
——可见在袭人心目中,向来都觉得自己才是第一,远比晴雯要qiáng。这番话,将她素日争qiáng好胜之意,说得再明白没有了。
她出场比晴雯早,退场比晴雯晚,一辈子骑在晴雯头上,然而到了离恨天,在十二钗又副册的排名中,却偏偏输给了晴雯。
所谓“盖棺定论”,仙界的价值标准,到底别具慧眼,与凡界不同罢?
3.袭人为何厌黛喜钗
除了紫鹃(鹦哥)外,袭人是黛玉进京后,第一个有过对话的贾府丫头。那是在第三回末,黛玉进府的当晚,先郑重其事地大书特书了一段袭人小传后,接着便写袭人因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歇息,遂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
这是黛玉和袭人的第一次jiāo谈。黛玉因为初来乍到,还多少有些拘谨,一口一个“姐姐请坐”、“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十分谦逊。而袭人的态度却挥洒自如,甚至有些大咧咧,不但随身便在chuáng沿上坐了,且听见黛玉问那通灵宝玉的来历,也不管宝玉已经睡下了,立时便说要“拿来你看”,还是黛玉忙止住了。
后文中莺儿往怡红院打绦子时,那宝玉请她坐,莺儿再三不敢,袭人拿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
比较下来,莺儿往宝玉屋里做客,和袭人往黛玉屋里做客,身份、情形是完全一样的,但此处袭人的表现却截然不同。缘何?
就因为她根本不认为自己是做客,而是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的主人,而视黛玉为外来客之故。
在黛玉进府之前,袭人该是宝玉心里最亲近的女子,可是宝玉见了黛玉之后,情形大抵就不一样了。这不,刚见面,就摔了玉,惹出一场风波来。这件事故不大不小,黛玉为此伤心,袭人未必就不上心,故而才会走来探看,又热心地要拿玉给黛玉看,笑言“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qiáng烈的主人翁意识爆棚;这和宝玉去她家做客,她拿了玉给众姐妹看,说“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是一样的炫耀心理。
倘若把宝玉的心比作一块领地,那么袭人就是原住民,而黛玉是外来者。这在袭人的先入为主中,是根深蒂固的意识。后来黛玉在府里住了那么多年,袭人的这点印象始终未改,故而才有第六十二回中,众人说起黛玉的生日时,袭人脱口而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林黛玉是贾母嫡亲的外孙女儿,不是咱家的;她一个外来的奴才,倒是咱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