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自然是正册之首林黛玉,曾自叹:“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诗中亦屡有“红颜命薄古今同”、“飘泊亦如人命薄”的句子。
第二个是副册之首甄英莲,也就是香菱,不但写她那一回的回目作《薄命女偏逢薄命郎》,文中又借贾雨村之口定论:“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
第三个是又副册之首晴雯,在宝玉《芙蓉诔》中,原有“红绡帐里,公子多情,huáng土垄中,女儿薄命”的句子。
这三个人,分别是正册、副册、又副册之首,又都是玉派女儿。可见“薄命司”的女子虽然个个命薄,而玉派又比金派犹甚。“薄命”,亦是玉派的标志之一。
然而除了上述三个人,第四个被称之为“薄命”的,却偏偏是既拥有虾须镯这样的金饰标志、又是金派主力王熙凤的心腹的平儿。事见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因歪在chuáng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yín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复起身,又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gān,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渍,又拿至脸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闷了一回,也往稻香村来,说一回闲话,掌灯后方散。
从紫鹃随黛玉属玉、莺儿随宝钗属金这个规律来看,平儿跟随王熙凤列名金派似是毋庸置疑的。然而从上面这段文字看来,她又拥有玉派“薄命”的特质,况且宝玉又特地比出林黛玉来,qiáng调“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而平儿又与“颦儿”同名——由此来看,又觉得她应属玉派。
或许,就像是秦可卿虽有“兼美”之名,却因“未嫁先名玉”而偏向玉派是一样的;平儿如玉派人物一般“命薄”,但在身份上则偏向金派,以取得十二钗的金玉平衡吧,所以,她才叫做了“平儿”,原是平分秋色的意思。
从前贾琏与平儿打情骂俏时曾说过:“你两个一口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是,我凡行动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虽是顽话,却不无寒意。因为我们知道,后来王熙凤果然是死在了贾琏手里,“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dàng悠悠三更梦”。
那么,平儿的结局又会是怎么样的呢?会像高鹗在后四十回续中写的那样被贾琏扶正了吗?
肯定不会。因为如果是那样,平儿便算不得薄命,而宝玉亦不会做出“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的评语了。
我猜测,平儿的将来终究难逃一死,而且是死在贾琏的荼毒之下。
脂砚斋在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有回前批: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三十回犹不见此之妙。此回‘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文《薛宝钗借词含讽谏
王熙凤知命qiáng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袭人、之宝玉,亦他日之袭人、他日之宝玉也。今日之平儿、之贾琏,亦他日之平儿、他日之贾琏也。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已不能救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救与qiáng无别也,甚矣!但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身微运蹇,亦何如是也?人世之变迁,倏忽如此!”
这段批注透露了后三十回的其中一条完整回目和部分细节,将来宝钗嫁与宝玉,借词讽谏,但宝玉已不能听从箴劝,那时,袭人已经不在他身边了;而贾琏陷入危境,王熙凤逞qiáng相救,无奈身微运蹇,自顾不暇。
这里没有再提平儿,估计也同袭人一样,已经不在贾琏身边了。她去了哪里?是已经花落水流、香消玉殒了吗?
下了“薄命”二字的黛玉、香菱、晴雯的结果都是早夭,想来平儿也不外如是吧。
3.平儿理妆与平儿侍妆
四十四回《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与五十五回《rǔ亲女愚妾争闲气》应当对看,前者写凤姐泼醋,平儿哭了一场,被宝玉拉至怡红院去安慰,并亲手为其调脂弄粉,对镜理妆;而后者则是探chūn管家时,赵姨娘来撒了一场泼,弄得探chūn哭了,平儿因待书等不在,便亲自挽起袖子来,侍候探chūn洗脸匀面。
那平儿本是贾琏之妾,从辈分上来说,当属宝玉、探chūn兄妹的小嫂子。然而宝玉体贴备至,探chūn却颐指气使,可谓天壤之别矣。其内在原因,一则固然是宝玉生性温存,对待女儿如待上宾,再则也是宝玉心中坦dàng,自能从容;然而探chūn却因为心中存了正庶之分,本来心虚,所以故意指使平儿,以显示自己的主子身份,使众人警醒。
赵姨娘敢到议事厅来胡闹,无非因为探chūn是“从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再厉害也不能把亲娘怎么样,故而才敢无理取闹,撒泼放诞;然而正闹着,忽然平儿来了,赵姨娘立刻住了口,赔笑让坐,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只没得空儿。”——真真令人又好气又好笑。
那赵姨娘本是贾政之妾,且生了一子一女,是正经八百的姨娘,而平儿不过是贾琏的通房丫头,连个名分都没有,无论从身份还是辈分上,都比赵姨娘低了一级。可赵姨娘胆敢跑到探chūn面前大吵大闹,见了平儿却低声下气,何其愚也?
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她怕极了凤姐儿,而平儿又是凤姐的贴身助理,手里是有点儿小权的。可是那权力如今已经落在亲生女儿探chūn手上,如果赵姨娘会做人,含蓄收敛些,背后使yīn柔手段向探chūn求情,探chūn一则念着亲情,二则为保面子不愿张扬,未必便不会回顾照应了。然而赵姨娘偏偏不识数,要敲锣打鼓地闹出来,除了令女儿没脸之外,没半点儿贡献。
而这一闹,最使探chūn寒心的是,看清了自己的真实威信还不如平儿。正如赵姨娘说的:“我在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
探chūn若能说得出口,想必也会感慨:“我在这屋里赔小心,好容易混了这么多年,又混了个管家的职称儿,这会子连平儿都不如,我还有什么脸?”
功高盖主,平儿在这风口làng尖上进来,其实已经无形中伤了探chūn。而她自己也很明白,所以才要主动自降身份,为探chūn挽袖卸镯,侍候洗脸,给足了探chūn面子,以消她心中之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