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忽然有一种挺奇怪的感觉.觉得他很象过去在白区工作的地下工作者.这儿就象是一个地下印刷所.周围危险四伏,随时都有一旦遭到破获就要遭难的可能.但他却大胆、勤苦、热情地工作着.他白天劳动,这些画肯定都是夜深人静时画的.我再看他的眼睛熬得红红的;正是他不愿意让那些美好的想象只出现在睡梦中,才创造了眼前这画上的一切.那根横在墙壁上端的粗铁丝,被壁毯上的铁环磨得锦亮;只有成百上千次把毯子拉来拉去,才会磨成这样呵!
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现实!一个画家画画,竟象偷偷摸摸、做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竟象犯罪一样!不,老沈肯定不会这样认为.他如此不辞劳苦,不顾安危,难道仅仅是个艺术狂吗?决不是.如果他不是对正义和光明、对真善美重返人间怀着qiáng烈的渴望和坚定的信念,他画了那么多画藏在chuáng铺下又有何用?忠于信仰的人有时会象傻子那样单纯与认真.他不需要赞美、喝采、奖赏,也不为威吓所慑服.他默默地做着自己认定该做的事.这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呢!
我想把这些想法对他说,听听他的高见.他却指指我身后,叫我看另一样东西.我回头一看,只见一幅方形的、非常眼熟的画挂在那里.原来是《斗寒图》!这是我刚才欣赏墙上那些大画时,他悄悄挂在我身后的.没等我开口,他就说:
"我又画了一幅!"
这一幅画得更好!风雪更加狂bào,梅树更加苍劲,花儿更加地满艳丽.他用这幅画再一次无声地回答我.这一次,似乎告诉给我更多的东西.我充满赞佩的激情望着他,他却躲开我的目光,带着一种谦卑与自责,诚恳地说:
"老何,你可不要把我想象成那种刚qiáng而有骨气的人.我被潘大年出卖后,家被重新抄了一次,又被从系里赶出来.那一度,我曾经很消沉……可是后来,我变了.我变得更加振作,浑身都充满力量--这一切,并不是我自己幡然醒悟.是人民给了我温暖和力量,教育和鼓励了我.你不明白吗?"
我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因为他孤单一人,没人理他,"人民"这个概念在这里太抽象了.
他没说话.引我从一扇门走出屋子.拐进一个窄小的夹道.大雪还在纷纷扬扬,飘飘而下,地上早积了厚厚的、软绵绵的一层,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发响.
我来到他家的小后院,只有一丈见方.我俩立在院子中间,四下一片白.我刚要问他为何把我带到这空冷的小院里,忽然却见周围昏黯的空间里透出一片暗红色小点点,远远近近,愈看愈明晰、愈鲜艳、愈明亮,原来竟是一片梅花!再一瞧,是许许多多小梅树呢!有的栽在盆里,有的栽在木箱内,还有两株有一人来高,栽在地上.枝杆如墨笔勾画的,劲折硬健,虽然压着厚雪,毫无弯曲之态.花儿盛开,无一残败;雪打过后,反而倍加鲜丽.在小院湿冷的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的幽香;风儿chuī去,香气依然袭人.好象连它的香气也有份量,风chuī不去,芳馨永在……
"你看,这些梅花都是人们送给我的.正是那个所谓的‘黑画展’之后,很多人却反而悄悄给我送来梅花.大多数人我根本不认识.有的是工人,有的是农民,有的是gān部或学生;也有的是从很远的地方送来的.你着栽在地上这两株,已经一年了,人冬以来放得花分外多.有时我画到深夜,感到疲乏,就到这些梅花中间站一站,身上的乏劲儿就会不翼而飞.你想想,为什么我那幅《斗寒图》挨了批,反有那么多人偏偏要给我送梅花来?他们仅仅是因为喜欢我的画吗?不是!究竟为什么,你自己去想吧!你现在明白刚才在屋里我为什么说自己是‘幸福’的了吧!因为我不感到孤单,随时都感到我在人民之中.经过这些事,我才真正懂得,我们手中的这个画笔不是消闲遣兴、陶冶情致的工具.它属于人民,为了人民.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珍视它,不论怎样艰难困苦我们都无权丢弃它呢!哎,老何,你怔着于什么?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想得可多啦!生活中有时一事一物,会引起你无限的联想,由此而引伸出无穷的思想,悟到深连的哲理,致使你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它象一把钥匙,给你打开一扇长期幽闭着的、几乎快要锈死的门,引你走进一片全然崭新的天地.其实,倒不是这事物本身有着怎样的神奇,它不过调动起你全部的生活感受、认识和经验,使你重新检验一下过去,并从中发现未来应走的道路.就象引线穿珠那样,按照一个新图案把平日积存下来的思想的珠子穿连一起.……我从那天起,不知不觉发生了许多变化.有时冷不丁发觉自己挺可笑,因为常常下意识地模仿起老沈来.甚至连一举一动、说话的腔调和手势都象老沈了.我家中人见了颇觉奇怪.我已年逾半百,不是处在爱模仿的孩提时代,究竟什么力量竟迫使我要返老还童呢?
那天,我在风雪之夜与老沈洒泪而别.临别时,我向他要了一枝梅花带回老家,插在一尊葫芦形的龙泉瓶里.它开了许久才枯谢,此后不久,竟得知老沈去世的噩耗.当时,我在悲扬之中,竟以为这枝梅花的枯萎是他死去的先兆呢!其实不然,老沈是在一个伟大的历史事件之后死的--他听到"四人帮"完蛋的消息后,独自一人高高兴兴喝了半斤酒,从此长眠不醒了.
这消息对我太突然、又太简单了.因为这是系里一位同事给我来信中提到的.他写得很不详细.而且我得到消息时,老沈已去世一个多月.我不能再发唁电,便给沈大嫂电汇去一百元钱表示安慰.不久,钱被退回,退条上写着"无人收取".我莫名其妙又不大放心,赶紧给范被写了一封信.范被很快就回信了.信上说沈大嫂给一个娘家外甥接到北京去了.她还写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情况:原来老沈得知 "四人帮"垮台的消息,当夜喝了一通宵酒.他边喝边大笑.沈大嫂劝他少喝,他却怎么也控制不住了,醉倒后再没醒来.范换闻讯赶去,只见老沈"神态安然如睡,嘴角上带着微笑,此外还有几分辛辣的意味".通过范填这一描述,我一闭眼便能想到他那样子.就象我当场见过一样.
范被还告诉我,老沈故去时,"监改"的帽子还没来得及摘下来,却有四五百人自动为他送葬.有学院里的师生,也有校外的gān部和工人,多数是业余美术爱好者.据说播大年也去了.他也落了泪.依我看他的泪水并非没有一点真情,但却没有一个人认为他会真心的伤心难过.
当然,这些事早已过去了.
两年来学校不断来信,对我表示关怀,欢迎我养好病日校任教.这是我多年来没得到过的温暖.虽然我有病在身,但时代已敲起前进的鼓点把我召唤,宛如chūn天的气息,使老树也Z要抽枝拔节、绽开新蕾、显露风姿呢!我怎能不赶快操起画笔,在有限的年华里,为渴望已久的新生活、为大有希望的祖国点缀上绚丽的色彩呢?我当即整理行装回学校,并指定我儿子买当天的车票.我儿子说:
"早一天晚一天有啥?"
"我还要赶去参观你沈伯伯的画展呢:他虽然不在了.画展却不能误了参观日期."
"沈伯伯的画你不是早都看过.为啥还要赶去看这个画展呢!"
"你懂什么?我……"我觉得,我怎么说也无法叫孩子们了解我们之间那些经历、那些情感、那些酸甜苦辣.便着起急来,说:"少说废话.我就要当天的票.没有座位,我就站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