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暴风雨_冯骥才【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郗半民一进屋,大家更加兴奋,发亮的眼珠子围着他转,好象要从他身上找到可笑的事情。

  “那捂嘴,想吃点嘛药?”那小伙子又逗弄他,脸上溢满调皮捣蛋的劲儿。

  “我这几天闭眼。”郗半民认真地说。他不大分得出别人是否取笑自己,便摘下眼镜,给大家看。他左眼红肿,好象一个大红果儿。

  “好呵,说捂嘴,你要这样子在胜利路上一站,保管所有车辆都停住--人家以为你这是红灯信号哪!”这小伙子机灵得很,抓到话茬,俏皮话说来就来。他的后腰上别着钳子改锥,一看就知是个电工。

  在大伙的笑声里,郗半民赶忙戴上眼镜,请兰燕给他瞧病。兰燕也不看他,却冷着口说:

  “我没能耐看你这种病。你去卫生院吧!”

  “不行,白大夫。”郗半民马上焦急起来,“羽毛画组等着要样子呢!你给我点眼药水滴滴,叫它别总流眼泪就行。”

  兰燕膘他一下,说:“这是急性角膜炎,滴眼药不成,除非打针!”她说着把身边的针盒用劲儿拍得啪啪响。

  旁观者明白,郗捂嘴胆小,兰燕这是故意吓唬他。谁知郗半民活忙心急,认头挨一针,顿时引得屋里这几个小伙子兴致大发。“郗捂嘴,快,脱裤子,把屁股露出来!”那电工小伙子立刻叫道。

  “王宝,你起嘛哄,这么多人……”郗半民手挡着嘴说。

  “王宝,你对人家老九别讲粗话。你应当说--”另一个长脸的小伙子说, “您请卧下,高抬尊臀……”

  笑声贯满屋子。郗半民显得很紧张。那名叫王宝的电工小伙子叫着:“你这屁股怎么跟房子的分配方案一样见不得人?今儿我们非看不可了。哥几个,来,帮帮他忙。”王宝闹得最欢,他是诚心吓唬郗半民取乐。

  还有一个长得黑生生的胖小子从旁起哄闹着:

  “郗师傅,捂嘴gān嘛,捂屁股呀!”

  屋里两个女工立刻吓得失嗓门叫着,夺门跑掉。郗半民死抓着裤腰带,扭着屁股,生怕这几个不知轻重的小子上来扒裤子。兰燕忽然气势汹汹朝王宝他们骂道:

  “你们再要没脸没皮地胡闹,我就轰你们啦!”

  若在平时,这几个小子非跟兰燕耍几句贫嘴不可,但今天不敢,兰燕那副气哼哼的样子叫他们不敢闹得过分。开玩笑的深浅,不在自己,而在对方。

  那个络腮胡子的大个子,是保全车间的钳工刘来。他说:

  “算了吧,哥几个,别拿人家老实人开涮了!”

  刘来在这几个小伙子心中有些威信,郗半民这才从威胁中解脱出来。他左手在胸前抓住裤腰往上提,右手绕到背后把裤子谨慎而不情愿地退下一小截,露出肥嘟嘟一块肉。兰燕用镊子夹着浸了酒jīng的棉球抹一下,飞快把针戳进内里。可能她心里有股气,用劲就过猛。“哎哟!妈哟!”郗半民不觉疼得一挺肚子。

  打针的就怕人家说疼。兰燕没好气地说:

  “凑合点吧!好处都叫你们老九捞走了。赶明儿,住进新房子,嘛病都没了。”

  这几句话打她那又薄又快刀片一样的嘴唇中间吐出来,字字好象带着刀刃。郗半民听了,摸不清头脑,只好“嘿嘿”陪笑应付。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旁边那几个jīng明小子,从兰燕这几句话仿佛一下子猜到她耍脾气的根由。没等他们用话往深里探一探,技术股的股长伍海量闯进来。伍海量是个五短身材的矬子,比普通人还矮半头,其貌不扬。他窄脑门,方下巴,大嘴叉总张着,好象钱罐的投钱孔,大鼻头往上翻,鼻眼直对人。有一次,电工王宝装电扇时,假装搞错而故意把插头往他鼻子上插,这事也算他的一件提起来就叫人大笑不止的轶事。在厂里,人人都叫他“武大郎”,不知由于他个儿矮又偏偏姓“伍”,还是因为他那模样不错的老婆和他离婚,另嫁了别人。

  他一头进门,就往屋里一张张脸上看,象是找人。

  “找西门庆吗?”王宝笑嘻嘻说。

  “闭住你的烂嘴。我找--哎,这小子在这儿!”伍海量一眼瞧见倚在墙边儿的邢元,立刻眉开眼笑,“快跟我来,邢没准儿!”他这一笑,五官挤在一起,象个于柿饼。

  邢元没动劲,帽子造着脸。

  伍海量上去一把抓过帽子。邢元闭着眼,好象睡着一样。伍海量打趣道:

  “唷,你小子成佛啦!”

  邢元忽然睁开眼,目光挺凶。旁边几个工人互相递眼色,意思是伍海量没长眼眉,专往烧火炉子上撞,看来准有乐儿在后边。刘来不声不响换支烟,紧抽两口提提兴致,一只手摸着自己下巴上的硬胡茬,好象等着瞧这意料中的大戏。果然,两天来一言不发的邢元开了金口:

  “武大郎,你是厂里第二号大学问,我是头号文盲。我斗不过你。你有能耐跟关老爷(厂长关国栋的外号)用不上,可别找兴我。我姓邢的没招没惹你!”

  伍海量看他神色不对,不明根由,却知道这小子不好惹,便赶忙换个口气说:

  “我打一早就找你。找你整整两个小时,哪知你在这儿呢!”

  邢元把小白脸绷得硬梆梆,没好气地说:

  “你找我两个小时,我还找你两个小时呢,也没找到你。我找不到你,你能找到我?”

  旁边几个工人一听邢元这机灵巧妙的答话,不觉都啧啧称绝。伍海量无言对答,只好说:“外贸退回那两万个长了霉的彩蛋得赶快拉回来。怎么,你今儿不大舒眼?” 他用柔和的话哄着邢元,生怕邢元给他一个硬钉子,“不过这事还非得你不行。没你办不成。嘿嘿……”

  虽说伍海量曾是轻工业技术学校的学生,但在工厂混油了,天性和善,学不会心硬手狠,却早学会了厚皮赖脸。

  “少来这套!别把我往高处抬,再撒手掉我!老伍,这事你少管。你是管技术的,生产归人家关老爷和王大拿管,彩蛋出问题有你的嘛?你想当厂长?好吧--” 他一手从伍海量手里拿过帽子,不管歪斜地扣在头上,然后jiāo盘手臂,往肚子上一放,扬起下巴说:“你先分给一间房子吧!你要是象那帮头头们答应了不算,哼,秃蛋再来求我!”

  这两句话,等于把他两天来装病怠工的底儿泄了。原来这小夫妻俩yīn阳怪气,闹罢工,撂挑子,是给头头们一点颜色看:房子分配方案一直是个谜。那几个工人一听邢元的话里有蹊跷,便撬乎着说:

  “邢没准儿,我们都听说,房子不是你稳拿一间吗?”

  “稳拿?狗屁!这回公司的工作组一来,戏法又重变了。我那间chuī了!”

  王宝接过话说:“chuī不了!凭什么chuī?谁敢?你告我,咱哥儿们拿三百八的电电死他!”这话好象是为邢元打抱不平,实际是挤他往下说。

  “谁说不敢?这工作组是公司新来的那个姓贺的书记派来的。我早就听说过,这个姓贺的原是局技研所的所长。新官上任三把火,人家正想做出点样儿给别人看。咱厂那群捞不上房子,急了眼的,腾起哄,往上反映。要不公司会来插手?”邢元气哼哼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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