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那八间房子不但没解决,纠纷更大,彩蛋的乱子又出来。麻烦缠着麻烦,从哪里下手?从信件的比重上看,有关彩蛋事件的告状信八十一封,有关房子问题的告状信四十一封,二比一。先让派去的工作组解决彩蛋问题吗?不行,内情还不明。他有条经验:中国的事不在大小,主要看参预的人事多少。人事少的,再大的事情也好办;人事纠缠多的,再小的事里边也难下手。
他抓起电话打给工艺品总厂找谢灵。谢灵接电话,电话里不仅有谢灵的声音,还有乱嘈嘈的吵嚷声。他问谢灵房子和彩蛋的情况究竟怎样。谢灵回答的声音又低又小--显然是凑着话筒说的。他说,彩蛋的事正乱着哪,一批画加外工的人员就在打电话这屋里和王魁辩论。房子的事更不简单,只能当面汇报。贺达想了想,说: “好吧!”就撂下电话,回到桌前用抹布擦去桌上的尘土,坐下来戴眼镜,把那些特意择出的信一封封认真细读。
他先看关于房子的告状信。细看过后才明白,这次不是告关厂长,竞告他派去的三个人,主要是朱科长。信上都说,这三个人沾过厂里的便宜,或调换工作,或分配学生,或买便宜货、或私分样品、或借车等等。吃人嘴短,”因此在房子问题上只能偏袒厂里那些给过他们便宜的头头。来信有根有据,连谢灵最近从厂里拉走半方木料的事也告了!这事真是出乎初来乍到的贺达的意料之外!
贺达气得把这些信往桌上“啪”地一摔。上个月,他接连收到有关这八间房子分配问题的告状信。他认为这涉及到gān部作风的信件很有典型性,就把这些信的内容核实后,摘要编成一份材料打印出来,送给市局有关领导们看,同时在公司党委会上提出个人意见。经研究,决定组成三人工作组下到工艺品总厂摸清住房情况的底数,并宣布原先厂里搞的任何分配方案都不算数。他想叫派去的这三个人成为三个厉害的公jī,啄破罩在这房子上的人事网。谁料到,工作组去了不过十来天,原先那张网不但没有啄破,反而又通过另外一些不曾使用过的、更硬的关系和渠道,结起一张更密更牢的网。到底这三个人是公jī还是蜘蛛?
如今这世界上有多少蜘蛛?大大小小的蜘蛛,上上下下到处拉网,如果你想切实去解决一件事,先要费出牛劲又十分耐心地解开罩在这事情上的一层人事大网,若要解开何其难,不把你死死缠住就算你福气。
贺达沉吟良久,眼前忽然出现他儿时看过的一本忘记书名的童话画册。上面画着一个小人儿挥刀斩破一张巨型的大蜘蛛网。不知为什么,这画给他的印象极深。画上那蛛丝根根象粗绳子,小人儿必须使出全副力气,因此显得非常勇敢。想到这小人儿,他笑一下,跟着这笑就在他平光光的脸上消失。他可不是一个初降凡世、人事不通的傻瓜,虽然他在技研所只是一名管业务的所长,但是个头儿,就懂人事这套。斩网的童话是画家想象出来的,他面临的这张网却是活生生的人编造出来的。一个人一天得用多少时间对付这些不该对付的事?百分之九十?还得多!
他再去翻看那堆关于彩蛋发霉事件的信。相比之下,这些信的内容就没有房子问题那么复杂,不过是外加工对工艺品厂压低加工费而表示的一致愤慨。但其中一封信引起他的兴趣。这是技术股长伍海量的信。这人的情况他略知一二。六四年中专毕业,起先在制镜厂管生产,管理上很有一套。七六年大地震时制镜厂毁了,公司就将所属的两个制镜厂合并。两厂的工人合在一起容易,两厂的头头合在一起很难。有如两个庙的佛爷合在一座殿堂里,哪个摆在中央,给哪个烧香?由于他是被合并的,处于被动,被并入那家厂的生产股后,连板凳坐都没有。公司又把他调进工艺品总厂来,可是工艺品厂的供销和生产向来都抓在王魁手里,公司原想调他来协助王魁管生产,但王魁两手死死各抓一摊,不肯闲着一只手,他就被关厂长安排到技术股,填补前任技术股长病退后的空缺。在上个月公司研究技改问题的座谈会上,有些看风使舵的人起哄般闹着要“全公司生产自动化”时,他却提出根据工艺品行业的特性,在生产线上分出手工和非手工两部分;取消手工部分,工艺品就不存在;因此应把自动化生产的目标放在非手工部分上。贺达听得眼珠子快从镜片后边蹦出来了。他一眼看出这矮人一头的矬子,在智能上高人一头。他向来喜欢这种人:既能尖锐地发现问题,又有解决问题的高招。现在伍海量这封信却象电报那样只写了两句话:“请抽出一小时谈谈,此事涉及工艺品厂的存亡!!”后边加了两个吓人的惊叹号,表明事情决非一般。从这只言片语里看得出来,这矬子必定是有见解也有办法的了。
贺达马上再一次拨通工艺品厂的电话,找到伍海量,要他尽快来,并带上两个发霉程度最严重的彩蛋。急事急办,他最怕有事拖着不办,也怕情况不明gān着急。他不明白有些人在事情滚成一团时,居然脑袋一沾枕头就打起呼喀来。
过午不多时,伍海量就坐在他宽大的办公桌对面。矬人腿短,坐下来并不显矮。他带来的两盒生霉的彩蛋象松花样品一样摆在桌上。贺达只字没问外加工如何去厂里吵闹,他明亮的目光在这生满霉斑的彩蛋上停留片刻,便瞅着伍海量问:
“你说,怎么办吧?”
伍海量见这个不曾深谈过的贺书记挺痛快,心里立时顺畅,说话也就非常慡快:
“办法我有,就怕行不通!”
贺这一听,反而来了劲头:
“你说说,什么办法。”
“这批彩蛋决不能叫外加工包赔。责任不在人家,只在我们厂。鸭蛋抽完蛋huáng后,理应清洗三次。但工人们偷懒,图快,只洗一次。因为,抽蛋huáng时,只能打一个眼儿……”
“我知道--”贺达说,“打两个眼儿,蛋壳里没有压力,蛋huáng反而弄不出来。蛋壳洗净后,要用石膏把眼儿堵上,免得里边万一洗不净的蛋huáng流出来变质。可是gān活的人偷懒,想拿超额奖,洗一两遍就了事,石膏也不堵好,或者根本不堵…… ”
伍海量不由得抬眼望了望这个千净瘦弱、略显谨严的公司书记,心想这书记不是白吃饱。他怎么知道的?人家告诉他还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伍海量接过话说: “您说得对,工人们抽huáng洗蛋时根本不管这一套;画画的只管画,其它一律不看。最后往玻璃盒装蛋时也没人提出来。问题可就出来了!”
“好了,你说该怎么办?”这个看上去挺沉得住气的书记突然显得性子很急。
这句话正中伍海量下怀,他说:
“返工!全体国画组一律投入返工。从各车间调出一部分人把彩蛋从盒里取出来洗净,再重新画。原先每人一天画三个,这次限定画六个。”
“噢?六个,画得出来吗?”贺达的眼镜片亮闪闪对着他。
“当然画得出来,画八个也行。”
“保质保量?”
“没问题!”这矬子很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