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两语,已经包含了好曲折缠绵的一段情。原来人间故事,再复杂也只消三句话说明。
“你为何不与她同去?”
“我有母亲要照顾。”他一唱三叹,“寡母带大我不容易,如今年迈且有痼疾,我不能抛下她远行。”
“那跟她明说,要她做出选择,何必骗她?”
“可是如果她最终的选择是放弃,我会很难过;而她也会对自己的选择内疚。与其这样,我宁可她认为我花心,可以走得比较轻松。”
“这是什么逻辑?”我吐舌,“骗了她,还说为她好,人的花言巧语真是难以想象。”
他叹息又叹息,忽然问:“你呢,为什么年纪轻轻的,不做人,做鬼?”
“是意外。”
他点头,嗯嗯哈哈。我知道他不信,本来不想说的,可是看他那副无所谓的样子,硬是忍不住提点他一句:“你看过《大时代》,应该知道那原是有本而来,恒指大跌时,跳楼的人多得都来不及上报纸。”
“你炒股?”他呵呵笑。
我气竭,他居然笑,这真是典型的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然而看在他破啼为笑后一张脸异常英俊的份上,且不与他计较。
“不是我,是我爷爷。他那天放下报纸,一声不响出门,沿着楼梯一直上到天台,我不放心,跟上去,果然见他要跳楼,忙冲过去抓住他,可是力气不够,反被他拉着一起坠下……”
他呆了一呆,半晌说:“这段新闻我见过:炒股断送两条命,祖孙双双坠楼亡。虽然不是头条,也占了很大版面。”他盯着我,满脸不信任,“你说你是那个孙女?我记得那女孩子虽然自高处坠下,因被树枝挡了一挡,幸未断手断脚,可惜跌破后脑,送院途中不治。然而面目完好,相当清秀,所以我会有印象。”
“可不就是我?”我转过身,拨开长发给他看,后脑始终有一个dòng,被头发挡着,平时看不见。
他猛地后退,用手捂着胸口,要吐的样子。
我不说话,冷冷看着他。到底也还是怕了。比起真正的生死惨剧,他那小小的爱情烦恼算得上什么呢?
4
这毕平凡有一点胆量,居然没有被我吓走。他甚至带我回家,介绍我认识他母亲。当然,当然他没有告诉母亲说我是一只鬼。
那是一个相当慈爱的老人,看见我,笑容象jú花一样开在脸上:“你就是小婉吧?早说要阿凡请你回家坐坐,总算看见你了,阿凡,傻站着gān嘛?还不快倒茶。”
我知道她误会了。但是毕平凡既没有出声,我便也不去纠正。我在老人身边坐下来,说:“我也早想来拜见伯母,一直没时间。现在签证下来了,我想如果再不来,伯母该怪我了,所以一拿到通知就来了。伯母别怪我冒昧才好。”
老人频频点头,又问:“要去几年?回来过年不?”
“大概不会时常来来回回,机票太贵了。但过年的时候,我一定会打电话来给伯母拜年。”
“有心就好,有心就好。”老人频频点头,又说,“我也知道现在通讯发达,你们在一个城市里,不也常常用电脑说话吗?哦对,叫视频。”
我看着毕平凡,不知道“视频”是什么东西。老人的信息比我灵通,我有点辞穷。
毕平凡忙上来解围:“妈,我带小婉回来,是要选几本书,您早点休息吧。”
来到他房间,我斥责他:“你只说雇我扮新欢骗你女朋友,可没说要买一赠一,捎带着扮你女朋友骗你妈。”
他赧颜:“我也是才想到的。如果我妈知道小婉因为出国同我分手,一定认为自己拖累了我。我又不能跟小婉说实话,所以……”
这个人,替每个人都设想周到,也真不容易。罢,看在他一片孝心的分上,我决定不予计较,但嘴里仍说:“不管怎么说,这也要算额外劳动,你得另加小费。”
“那容易,你要什么,我烧给你好不好?”
“我要一把伞。”
5
我有三天假。本来一只鬼不适宜在人间太过招摇,但是我有一个“人”做导游,情况便不同。
他用一把晴雨两用的花绸伞遮住我,大白天也带我到处去。旺角、中环、铜锣湾,我们坐着观光巴士来回转,有事没事过海三两次,什么也不买,只是为逛而逛。
我把看到的一切都印在心里,留着回地府慢慢回忆。一年三百六十三天的昏天暗夜,就指着这三天彩色乾坤来支撑呢。
毕平凡是个好导游,善解人意又乐于助人,同他在一起很舒服,不论谈什么都有问有答,三天转眼即过。
我有些不舍,不禁叹息:“这样快就过去了,真好比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可不是?”他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居然出口成章,我对他又有新发现,忙给他接上去:“弃我去才,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
“昨夜幽梦忽还乡……”
“梦里不知身是客。”
“儿童相见不相识。”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我们对着大笑,他笑得气短,我笑得魂散,不得不qiáng自震慑,收拢心神——做鬼不可以有七情六欲,无论爱憎喜怒过于qiáng烈都会魂魄不齐。
经过文华酒店时,他站住,指着楼上说:“2003年四月一号,有个著名影星从这楼上跳下来,轰动了整个华人世界。我是他的影迷,初闻噩耗时惊得几乎心脏停跳,后来我想: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这样做,必定有他的理由,也许我们不该悲痛,只当尊重,这才是一个粉丝应有的态度。我不知道这样想对不对,但这的确使我好受许多。”
我点头,停了一会儿,才慢慢说:“但是我,从楼上掉下来的时候,并不出于本愿。我没有来得及做任何选择,已经变成一只鬼。”
他同情地看着我。
我不领情,继续说:“但是小婉,她比我更可怜,她同样来不及做任何选择,已经被迫失恋。她的爱情,同样是一只冤死的鬼。”
他怔住,呆呆看着我,似乎在咀嚼我的话。
6
我已经只有最后几个小时,然而毕平凡迫不及待要去见小婉,告诉她真相,并等待她自己的抉择。他答应我,一定会赶在十二点前回来为我送行。
我们约在青衣码头见。
那是个货港,没有皇后码头那样热闹,但一样可以看海。海上水波粼粼,映着灯光,只要我顺着它走,就可以回到huáng泉。
我有点好奇小婉的答案,生怕他赶不及来见我,让我带着疑问入海。
幸而刚到十一点半,我看见他匆匆赶来的身影。我迎上去:“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你要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反问。
我愣一下:“我喜欢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