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品人生_林清玄【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长期观察白鹭鸶的朋友告诉我:“那些鹭鸶都没有老到会死的地步,只是无法飞到外面去找食物,鹭鸶儿女只能照养下一代,对父母向来是不管的。于是它们飞出巢外就会坠落在树林中,有时鸦鸦苦叫了两三天才会死去。”我们看着满地自鹭鸶的尸体,感觉到心情十分沉重。朋友说:“对父母的难以孝养,是动物在激烈生存竞争中发展出来的天性。”

  我说:“幸好我们是人呀!我们可以一方面疼爱子女,一方面孝养父母,可以安立在天地之间。”我们坐在林外的田野,看白鹭鸶一次又一次地起飞和归航,是那么美和优雅,感觉到有着因缘和情义的人是多么幸福,可以张开双翅航向远方而心里有所寄托;每次从不可知的旅途归航,都有辉煌的灯火,在黑夜中等待我们。

  百香千香

  市场里,看见有人卖百香果,浑圆熟透的果实泛出淡紫,我买了一些回家打汁,一斤要价四十元。

  在我们幼年时代,百香果是没有名字的,我们都称它“酸桔果”,因为它的味道很像酸桔。百香果算是贱果,在乡下满山遍野,根本是多到不用买卖的。

  我们在山野里玩累、渴了,就随手摘一个,剥开,把果实和果肉含在口中,一股酸香便水蛇也似的,从舌尖钻人腹中,在全身的血管里流动,现在一想起那滋味,口水还汩汩地涌出来。口也不渴了,jīng神也就健旺了。

  现在,酸桔果成为百香果,身价也不同了,可见一个好名字也是很重要的。

  回家后把百香果打汁,huáng澄澄的颜色,沁人心脾的香气,忽然唤醒了山野中奔跑的童年。

  觉得百香果可以叫作“千香果”或“万香果”,水果的背景与水果的本身一样的引人!

  在同一家银行老死的人

  路过十几年前居住的旧家,顺路到银行去看看从前认识的行员,心里有一些感慨,一点欣喜,一点悲伤。

  欣喜的是,有好几位是十几年前就在银行里工作的人,可见银行的工作是多么稳定。

  悲伤的是,有几位老得特别快,与十几年前几乎判若两人了。而他们的工作仍然一样,人账、转账、数钞票,在三点半的时候下班。难道说,他们十几年来就是这样的过了,接下来他们会走向什么样的人生之路呢?

  我和他们一一打招呼,互相从外貌观察着岁月的消息,我突然一惊:说不定在他们的眼中,我也是一样的老呢!

  走出银行的时候我想:稳定的生活是值得感恩的,使我们缓慢地改变,不知老之将至。

  波动的生命也是值得感恩的,让我们广增历练,张开慧眼,在老去的时候没有遗憾。

  与父亲的夜谈

  我和父亲觉得互相了解和亲近,是在我读高中二年级的时候。

  有一次,我随父亲到我们的林场去住,我和父亲睡在一起,秉烛夜谈。父亲对我谈起他青年时代如何充满理想,并且只身到山上来开辟四百七十甲的山地,他说:“就在我们睡的这张chuáng下,冬天有许多蛇爬进来盘着冬眠,半夜起来小便,都要踞着脚才不会踩到蛇。”

  父亲告诉我:“年轻人最重要的就是打拼和勇气。”

  那一夜,我和父亲谈了很久很久,才沉沉睡去。

  醒来后我非常感动,因为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和父亲单独谈超过一小时的话,更不要说睡在一起了。

  在我们的父母亲那一代,由于他们受的教育不多,加上中国传统和日本教育使他们变得严肃,不善于表达感情,往往使我们有代沟,不能互相了解和亲近。

  经过三四十年的努力,这一代的父母较能和子女亲近了,却因为事情更繁忙,时间更少了。

  从高中时代到现在已经二十几年了,我时常怀念起那与父亲秉烛夜谈的情景,可惜父亲已经过世,我再也不会有那种幸福了。

  我们应该时常珍惜与父母、与子女亲近的时间,因为好时光稍纵即逝!

  台北闹饥荒

  每次回到乡下老家,要返回台北的时候,妈妈总是塞很多东西到我的行李箱里,一直到完全塞不下为止,那种情况就好像台北正在闹饥荒。

  “妈,你什么都不用带,台北什么都有。”我说。

  妈妈总是这样回答:“骗你的!台北什么都有,台北又不是极乐世界。”

  我把芭乐、橘子、哈密瓜拿出来,说:“至少,这些水果都有。”

  妈妈又帮我塞进去,说:“我们乡下的较好吃,也较便宜。”

  我把一大包肉gān、肉松,肉脯拿出来,说:“我们家楼下就有新东阳呀!”她又帮我塞进去,说:“你是知道什么?我要买给我孙子吃的,又不是买给你吃,何况人家这些都是手工做的呢!”

  我看拗不过她,把最后希望放在皮箱里的六罐汽水和可乐上,我说:“这汽水可以不要带吧!”

  她说:“这是我在福利中心买的,一罐和外面的差十元,带着、带着,路上口渴可以喝。”

  “这重成这样!”我说。

  妈妈眼睛一亮,说:“你小时最喜欢喝汽水了,常常偷桌下的汽水来喝……”我立刻打断她的话,说:“我带,我。”因为我知道接下来她会把我小时候的粮事一一拿出来说,一直到我投降为止。

  这时,妈妈看我不再抗争了,终于满意地拍着我的行李箱,眼神悠远地说着:“提得起来,就是我们的。”然后,我们就陷进沉默,因为,“提得起来,就是我们的”正是我爸爸生前的口头禅,当妈妈这样说,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爸爸。坐火车回台北的路上,我想到自从父亲过世,妈妈把所有的爱都投she在我们身上,她才不管我们是几十岁的人,以为我们都是需要照护的孩子。

  我想起父亲的口头禅“提得起来,就是我们的”,现在已经轮到妈妈说了。

  对于父母亲的爱,我们也是“提得起来,就是我们的”,趁还提得动,行李箱还有空间,就多塞一点爱进去吧!

  青铜时代

  近代雕刻大师罗丹,有一件早年的作品《青铜时代》(theage of bronze),是我十分喜爱的雕刻作品。这件作品雕的是一个青年的luǒ像,他的右手紧紧抓着头发,左手握紧拳头,头部向着远方和高处,眼睛尚未睁开,右脚的步伐在举与未举之间,巴黎大学教授熊秉明说这件作品“年轻的驱体还在沉睡与清醒之间,全身的肌肉也都在沉睡与清醒之间,眼睛还没有睁开,尚未看到外界,当然尚未看到敌人与爱人,像一个刚刚成熟的蛹,开始辗转蠕动,顷刻间便要冲破茧壳,跳人广阔的世界。”

  他还说:“好像火车头的蒸汽锅已经烧足火力,只还没有开闸发动。”他并且评述说:“我想老年的罗丹就再做不出《青铜时代》来。只有少壮的雕刻家的手和心才能塑出如此少壮生命的仪态和心态。”熊秉明先生在《罗丹日记择抄》中所做对《青铜时代》的观察与评论都非常深刻,使我想起去年在美国华盛顿国家美术馆看罗丹的雕刻大展,当时最吸引我注意的是《青铜时代》与《沉思者》两件作品。《沉思者》刻着一个中年人支着下巴在幽思,是最广为人知的罗丹作品,也是罗丹风格奠定以后的杰作,《青铜时代》则是鲜为人知,有许多罗丹的画册甚至没有这件品,老实说,我自己喜爱《青铜时代》是远胜于《沉思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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