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番茄则有两种吃法,一种是制成糖葫芦,就是把番茄穿成一串,裹糖浆即成,外甜内酸,风味独特,另一种是番茄切一条缝,塞一片梅子肉,这种吃法香味隽永,令人口味无穷。
我住在乡下的时候,经常在huáng昏去吃一大盘番茄切片,顺路买一包夹梅gān的小番茄回家,走在乡间小路,总感觉人生美好,我曾吃过世界各地的番茄,但我敢担保,没有任何地方的番茄比台湾的好吃,没有任何一种吃法胜过蘸姜汁、糖粉、酱油膏、桂花酱。
每次吃番茄,我总想起少女吃番茄自杀的故事,更觉得番茄中别有滋味,那种境界简直与禅心相近,一个人如果有那种必死的决心与勇气,一定可以在绝处逢生,激发出 qiáng烈的生命力。
就像乡间的“弹珠番茄”,借着风力、鸟shòu的携带,或者某些不知的力量,它生在山边,生在河边,生在农田或水沟,也生在垃圾堆和坟地,甚至生在屋顶和砖缝,简直是无远弗届,那种qiáng韧与旺盛令人吃惊,使我想起老子的一句话:“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弹珠番茄”滋味当然比不上如今的新品种“珍珠番茄”,却是田园中不可抹灭的颜色,它所以有那么qiáng的生命力,是因为它的种子永不失去,它常保持着繁衍的心愿,它欢喜地生长在任何一个掉落的地方。
对于一粒番茄的种子,它不分别和捡择,所以可以“随处做主,立处皆真”,鸟粪、坟场、垃圾堆都是它的净土。
对于一株番茄,它不逐名求利,也不埋没一生,它只是该开花时开花,该结果时结果,在晴天迎接阳光的照耀,在雨季迎接雨水的润泽;有人发现,欢喜地奉献身心,无人看见,自由地生长和调落。
呀呀!一个小小的番茄也能给我们大大的启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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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盅
在所有的蔬菜里,苦瓜是最美的。
苦瓜外表的美是难以形容的,它晶润透明,在阳光中,仿佛是白玉一般,连它长卵形的疣状突起,部长得那么细致,触摸起来清凉滑润,也是玉的感觉,所以我觉得最能代表苦瓜之美的,是清朝的玉器“白玉苦瓜”,白玉苦瓜是清朝写实性玉雕的代表之作,历来只看到它的雕工之细写实之美,我觉得最动人的是雕这件作品的无名艺匠,他把“白玉”和“苦瓜”做一结合,确实是一个惊人的灵感。
比较起来,虽然“翠玉白菜”的声名远在“白玉苦瓜”之上,但是我认为苦瓜是比白菜更近于玉的质地,不仅是视觉的、触觉的,或者感觉的。
苦瓜俗称“锦荔枝”、“癞葡萄”,白玉苦瓜表现了形相的美,但是我觉得它还不能完全表现苦瓜的内容,以及苦瓜的味觉。苦瓜切开也是美的,它的内部和种子是鲜红色,像是有生命流动的鲜血,有一次我把切开的苦瓜摆在白瓷的盘于里,红白相映,几乎是画笔所无法表达。人站在苦瓜面前,尤其是夏天,心中就漫上一股凉意,那也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不管苦瓜有多么美丽,它还是用来吃的,如果没有吃过苦瓜,谁也设想到那么美的外表有那么苦的心。我年幼的时候最怕吃苦瓜,因为老使我想起在灶角熬着的中药,总觉得好好的鲜美蔬菜不吃,为何一定要吃那么苦的瓜,偏偏家里就种着几株苦瓜,有时抗议无效,常被妈妈通告苦着脸吃苦瓜,说是苦瓜可以退火,其实是因为家中的苦瓜生产过剩。
嗜吃苦瓜还是这几年的事,也许是年纪大,经历的苦事一多,苦瓜也不以为苦了;也许是苦瓜的美,让我在吃的时候忘却了它的苦;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应该是我发现苦瓜的苦不是涩苦、不是俗苦,而是在苦中自有一种甘味,好像人到中年怀想起少年时代惆怅的往事,苦乐相杂,难以析辨。
苦瓜有很多种吃法,我最喜欢的一种是江浙馆子里的“苦惯生吃”,把苦瓜切成透明的薄片,蘸着酱油、醋和蒜末调成的酱,很奇怪,苦瓜生吃起来是不苦的,而是又香又脆,在满桌的油腻中,它独树一帜,没有一道菜比得上。有一回和画家王蓝一起进餐,他也最嗜苦瓜,一个人可以吃下一大盘,看他吃苦瓜,就像吃糖,一点也不苦。有一家江浙馆里别出心裁,把这道菜叫做“白玉生吃”,让人想起白玉含在口中的滋味,吃在口里自然想起故宫的白玉苦瓜,里面充满了美丽的联想。
画家席德进生前也爱吃苦瓜,不但懂吃,自己还能下厨;他最拿手的一道菜是苦瓜灌肉,每次请客都亲自做这道菜,上市场挑选最好的苦瓜,还有上好的腱子肉,把肉细心的捣碎以后,塞在挖空的苦瓜里,要塞到饱满结实,或蒸或煮,别有风味。一次,画家请客,我看到他在厨房里剁肉,小心翼翼塞到苦瓜中去,到吃苦瓜灌肉时,真觉得人生的享受无过于此。我们开玩笑的把画家的拿手菜取名为“白玉盅”,如今画家去了,他拿手的白玉盅也随他去了,我好几次吃这道菜,总品不出过去的那种滋味。
苦瓜真是一种奇异的蔬菜,它是最美的和最苦的结合,这种结合恐怕是造物者“美丽的错误”。以前有一种酸酸甜甜的饮料,广告词是“初恋的滋味”,我觉得苦瓜可以说是“失恋的滋味”,恋是美的,失是苦的,可是有恋就有失,有美就有苦,如果一个人不能尝苦,那么也就不能体会到那苦中的美。
我们都是吃过苦瓜的,却少有人看过苦瓜树。去年我在南部,看到一大片苦瓜田里长出累累的苦瓜,农民正在收采,他们把包着苦瓜的纸解开,采摘下来,就像在树上取下一颗颗的白玉。我站在田边,看着挑篮中满满的苦瓜,心中突然感动不已,我想,真正苦瓜生命里的美,是远远比故宫橱窗里的苦瓜还令人感动的。
我买了一个刚从田里采下的苦瓜,摆在家里,舍不得吃;放置几天以后,苦瓜枯萎了,失去了它白玉般的晶亮与透明,吃起来也丝毫不苦,风味尽失。这使我想起了人世间的许多事,美与苦是并生的,人不能只要美而不要苦,那么苦瓜的创作不能说是美丽的错误,它是人生真实的一个小影。
——一九八三年二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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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áng昏的撒玲娜
在加里福尼亚州的路上,我路过一个小城,马上被那城美丽的外貌迷惑住了。
城的建筑全是两层的小楼,楼是灰色的,依山傍水显得格外幽静,行走在街上的人们也不像美国一般城市一样匆忙,他们慢慢的踱着步,让人几疑走进了十九世纪的欧洲。
有一些服装店百货行也使我想起或者鹿港或者淡水那些故乡的地方,尤其是商店走廊的砖头走道,gān净、清慡,让走着的人不知不觉慢下步来,看着两旁的风景。
我不知道那城的名字,只知道那城像许多优雅的小城,让你一眼就喜欢的那种。终于在一家卖着蜡烛的小店问了店员那座城的名字,她微笑的说:“叫撒玲娜(Salin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