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上_林清玄【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一九八一年九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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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扎结的猫

  有一次,听台湾著名的宠物医生杜白说到一件真实的事。

  他的诊所附近有一个公园,时常有流làng的猫狗在附近聚集,一方面污染环境,一方面猫狗没有节制的生育,也会造成它们下一代更悲惨的命运。

  杜白医师就想到,应该为这些流làng的猫狗做节育手术,如果他能在为家中“宠物”看诊之余,每星期为流làng的猫狗做几次节育手术,对环境的改变也很有帮助吧!

  于是,他抓了一只流làng猫,为它做了节育手术,再放回公园,没想到不到一星期整个公园的猫狗都跑光了,仅剩的几只看到他也都惊恐的逃逸。

  杜白医生感到十分纳闷:难道它们都知道小猫被阉的事吗?

  后来他到别的猫狗聚集的地方,只要捉一只来阉,其他的猫狗总是在一两星期逃逸一空,百试不慡。

  杜白医师得到一个结论,猫狗是有语言沟通的,他告诉我:“那被阉的猫狗回去以后可能告诉大家:这附近有一位杜白医师专门捉猫狗回去阉,大家赶快逃吧!”幽默的杜医师自我调侃,说:“我现在在流làng的猫狗中已经是恶名昭彰了。”

  杜白医师行医多年,深知动物与人一样有感情、有感知,因此最反对人抛弃宠物,他说:“想到动物被遗弃后那种伤感、失落与痛苦,真是于心不忍。”

  这种对动物的疼惜,使他不仅成为宠物的名医,也是保护流làng猫狗的守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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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飞机的航道上

  在飞机的航道上

  一位年轻人说要带我去看飞机。

  “飞机有什么好看呢?”我说。

  他说:“去了就知道。”

  我坐上他的机车后座,在台北的大街小巷穿行,好不容易来到“看飞机的地点”。

  虽然是huáng昏了,草地上却有许多青年聚集在一起,远方火红的落日在都市的滚滚红尘衬托下,显得极为艳丽。

  一架庞大的飞机从东南的方向,逆着太阳呼啸而来,等待着的年轻人全站直身子,两臂伸直,高呼狂叫起来。

  啸声震大的飞机低头俯冲,一阵狂风袭卷,使须发衣袖都飞dàng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在尚未回过神的时候,飞机已经在松山机场降落。

  我站在飞机航道上,回想着几秒钟前那惊心动魄的经验,身体里的细胞仿佛还随着飞机的喷she在震颤着,另一架波音737又从远方呼啸而来了……

  载我来的青年,打开一罐啤酒,咕噜咕噜的灌进肚子里,说:“很过瘾吧!”

  这个心脏纯净、充满热力的青年,和我年轻时代一样,已经连着三次联考落榜,正在等待兵役的通知。每天huáng昏时分把摩托车飘到最高速,到这飞机最近的航道,看飞机凌空降落。

  他说:“这城市里有许多心情郁卒的人,天天来这里看飞机,就好像患了某种毒痛一样。”他正在说的时候,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沉人红尘,一架有四个qiáng灯的飞机降落, 在灰暗的天空she出四道qiáng光。

  青年把自己挺成树一样,怪声一口,回过头来再次对我说:“真的很过瘾吧!”

  “是呀!”我抬头看着飞机远去的尾灯,觉得如此迫近的飞行,确是震撼人心的。

  “我每次心情不好,来看了飞机就会好过一点。站在飞机航道的我们是多么渺小,小得像一株草,那么人生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考试的好坏又有什么好计较呢?”

  一直到天色完全沉黑了,虽然飞机依然从远方来,我们还是依依不舍的离开狂风飞扬的跑道。

  我坐在机车后座,随青年奔驰在霓虹闪耀的城市,想着这段话:“我们是多么渺小, 小得像一株草,人生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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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燃柳卧

  植物园的荷花已经谢尽了。

  荷花池畔的柳树在秋末的雨中却正青翠。

  在过去的岁月中,我经常到荷花池去散步,每次到植物园看荷花,我总是注意到荷花的丰姿,花在季节里的生灭,觉得荷花实在是很性感的植物。有人说它清纯,那是只注意到荷花开得正盛的时候,没有看到它从花苞到盛放,甚至到结出莲蓬的过程。它在一张一开之间,冬天就到了。

  由于荷花是那样迷人,使人在看荷花的时候几乎就忘了身边的其他景物。有一天我坐在荷花池畔,凉风习习的huáng昏,竟在凉椅上斜着头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看到池中的荷花显出一种疲惫的样于,然后我就看到池边的柳树,正在huáng昏的时候展出一种魅力。

  我想到,荷花再美,如果没有柳树陪衬,它恐怕也会黯然失色了。柳树平常时候好像睡在旁边,静静地卧着,可是它活在季节之上,在冬风之中,所有的花全部落尽,柳树像一个四处游方的孤客,猛然在天涯海角的一边走出来,如果我们看柳树能有另一种心情,就会发现它的美并不在别的花之下。如果说荷花是一首惊艳的诗,柳树就好像诗里最悠长的一个短句,给秋天做了很好的结论。

  我是个爱花的人,花在泥土上是一种极好的注解,它的姿形那么鲜活,颜色那么丰富,有时还能散发出各种引人的馨香,但是世上没有长久的花。有一次,我到彰化县的田尾乡去,那时秋天已经过尽,初冬的冷寒掩盖了大地,田尾的花农已经收成了所有的花,正等待chūn天的消息。我到花田里去,这是一向被称为繁花都城的乡镇有了不可思议的景象。玫瑰剪了枝,剩下光秃秃的枝桠,jú花全被连根拔起,满目的疮痍。

  陪我到田里的花农告诉我:“你来得不巧,应该在chūn天的时候来,花是活在chūn天的。”后来他提议去看看盆景,只有盆景是不调的,我拒绝了,因为我只对真正长在土地上的有兴趣。

  田尾繁花谢尽等待chūn天的经验,使我开始深思花的jīng魂。在人世里,我们时常遇到花一样的人,他们把一生的运势聚结在一刻里散放,有让人不可bī视的光芒,可是却很快的消逝了,尤其是艺术家,年轻的时候已经光芒四she,可是岁月一过,野风一chuī就无形迹了。

  反而是那些长期默默地挺着枝gān的柳树,在花都落尽了,新的花还没有开起的时刻,本来睡在一侧的柳树就显得特别翠绿。有时目中的景物没有特别的意义,只是通过人的眼,人的慧心,事物才能展现它的不凡。

  我想起一则希腊数学家和物理学家阿基米德的故事。当罗马帝国侵略希腊的时候,阿基米德正全神贯注的在铺了一层沙土的房子内,哺哺自语的演算着奇怪的几何图形,几个罗马兵冲进来,粗鲁地践踏着沙土,把图形躁踊了,并且捉着阿基米德大叫:“你是谁?”

  阿基米德大怒,吼道:“走开,不要踩坏了我的图形!”罗马兵一气之下,一刀杀了这个伟大的数学家和物理学家。这个故事给我的启示不是他对于学术追求的专注,而是他手上只拿了一根树枝,写的只是沙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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