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种西瓜的并没有自杀,那卖西瓜的人就是瓜农。
你听听卖成衣一件九十九元的人,他怎么叫卖:“阮头家跑路去大陆,薪水没发给我们,只好把成衣厂的衣服拿来抵工钱,免本的,只收各位走路的工钱。”仔细问问,他八成是自己口中跑路去大陆的头家。
那清晨就出发、从莺歌挑着杯碗来卖的老人,一个杯子只能卖五元;那从宜兰坐火车挑着自种的丝瓜与竹笋来卖的妇人,一条丝瓜只卖十元;那坐着轮椅沿路叫卖抹布的、失去双腿的人……这些人不发一语,他们坚毅的脸容就使我感动。
因此,每次我对生活感到意兴阑珊的时候,就会走到人cháo穿流的市场,去看看小人物的生活场景,他们在这混乱的社会坚持着生命的意志,用宽广的心来包容失败与践踏,实在是生活里打破了底线的结果。
这时候,我的心就会像chūn天的草木重获生机,与那些卑微的人站在共同的土地上,准备开新的花,结新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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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生鸟
在泰国清迈有名的古迹“普哪大庙”前,有许多供游客放生的“放生鸟”。
“放生鸟”通常是一对,放在一具用细竹子编成的粽形笼里,摆得满地都是,由当地的妇人或小孩看管,到庙里朝拜的游客,只要花很少的钱,就可以买一对放生鸟,打开鸟笼,两只小鸟咻咻飞向空中,小鸟的飞翔让人感到一种无比的快慰。庙前有高僧,专门为那些放生小鸟的游客祈福。
可是任有多少游客,为多少小鸟放生,庙前的小鸟永远不会减少,原因是卖“放生鸟”的人,每天清晨都到树林去捕那些出来觅食的小鸟;可惜那些小鸟身上都没有记号,我时常想,有没有小鸟被放生,又被捕回笼子里呢?笼子和天空的不断来去,对小鸟而言是不是一种轮回呢?
这个景象,使我想起几年前在乡下看到的一幕。一位捕guī的人,捕到许多海guī,放在乡下的庙前,供应善心人士买海guī放生来“做功德”,善良的人总是觉得,他们将有灵气的guī放进大海,可以添寿。有一次,我看到那位卖guī人所拥有的两只海guī,它们guī甲的底部已经刻了许多放生者的名字;很显然,guī甲上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次放生,它们幸运的回到大海,一再不幸地落入卖guī者的网中,成为敛财的工具。
但是仍然有人放生,刻下自己的名字,飘到大海去。
一再落入轮回的海guī是否有知呢?
这两件在不同时地发生的类似的事,时常使我想到“放生”,鼓励别人放生的小贩,为什么自己不肯做功德,一定要由别人来做?我们看到放生的场面是很美的,小鸟在空中自由的飞翔,海guī缓缓的在水里邀游,任何人都可以感受那种快乐,唯一不能感受到的恐怕是那些小贩吧?小鸟、海guī不幸,竟成为顽者的生计。
不论小鸟,或是海guī的放生,都只是生的轮回,我却记得有两种生与死放生的轮回。
马来西亚有一种旧俗,就是清明节的时候,在溪边超度亡魂,要放莲花,称为“放生莲”。那时溪边围满了人群,看莲花往溪的远方飘去,人人都相信,溪中的亡魂只要攀住一朵莲花,就可以往生西方,投胎为人,莲花年年要放,因此在清明时节,就有专卖莲花的人。
是不是有鬼魂因攀到莲花而往生西方,就不得而知了。
中国各地,都有放河灯的习俗,在七月鬼节,家家都糊好一个河灯,趁着夜黑“放生”到河里去,传说这些河灯可以引路,使那些彷徨的河魂,借着灯的照引,能得路重生。我童年时看人放河灯,总是到夜半还在河边,看那些灯在孤寂的夜空中,一盏盏熄灭,感到又凄凉又美丽。
女作家萧红在《呼兰河传》里,有一段描述放河灯的景况,我觉得是文学作品里描写放河灯最典丽的一段:
这灯一下来的时候,金急急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万人的观众,这举动实在是不的。河灯之多,有数不过来的数目,大概是几千百只。两岸上的孩子们,拍手叫绝,跳脚欢迎。大人则都看出了神了,一声不响,陶醉在灯光河色之中。灯光照得河水幽幽的发亮。水上跳跃着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会有这样好的景况。
河灯从凡里路长的上流,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来了。再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去了,在这过程中,有的流到半路就死了。有的被冲到了岸边,在岸边生了野草的地方就被挂了。还有每当河灯一流到下流,就有些孩子拿着竿子去抓它,有些渔船也顺手取了一两只。到后来河灯越来越稀疏了。
到甍下流去,就显出荒凉孤寂的样子来了,因为越流越少了。
流到极远处去的,似乎那里的河水也发了黑,而且是流着流着就少了一个。
河灯从上流过来的时候,虽然路上也有许多落伍的,也有许多淹死了的,但始终没有觉得河灯是被鬼们托着走了的感觉。
可是当这河灯,从上流的远处流来,人们是满心欢喜的,等流过了自己,也还没有什么,唯独到了最后,那河灯流到了极远的下流去的时候,使看河灯的人们,内心里无由的来了空虚:“那河灯,到底是要漂到哪里去呢?”
被放生的小鸟、海guī、莲花、河灯,到底最后去了什么地方?这恐怕是千古的大疑问,许多古老的习俗,都一再显示着人们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对着天空和大海的辽阔,对着溪河的绵长,对着一切物的有灵,人是显得多么渺小!
可是我们总是希望借着放生的小鸟和海guī,来和天空与海有所联系;借着漂在河上的莲花与灯,能和未知的世界有所沟通。到最后,我们却一再的自问着:它们到底去向何方?因于这些事物,使我们的生命历程响着希望或者忧伤的调子。
我小的时候喜欢折纸船,把它放到河流里,虽然不知它流往的所在,但是心情上却寄望着,它能漂向一个开朗快乐的地方,童年的小纸船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有时候,却代表了一种远方的、宽大的、自由的希望。河里有了这种向往,也就有了生命。
正如我希望那些被放生的小鸟,能飞人林间,轻快的跳跃;希望那些被放生的海guī,能回到大海的故乡,自在的悠游。可惜这希望是渺小的,因为里面有人的功利,有功利的地方就不能有真正的自由。
我也希望,那些漂流在河溪里的亡魂,真能攀住莲花,托着河灯,去找到西方的光明之路,那条路也许是远的,由于人在河里放下无私的爱,就有可能到达。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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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的种子
我在院子里,观察一只蛹,如何变成蝴蝶。
那只蛹咬破了壳,全身湿软地从壳中钻了出来,它的翅膀卷曲皱缩成一团,它站在枝桠上休息晒太阳,好像钻出壳已经用了很大的力气。
它慢慢地、慢慢地,伸直翅膀,飞了起来。
它在空中盘桓了一下子,很快地找寻到一朵花,它停在花上,专注、忘情地吸着花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