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之初,地球是崭新的,我和亚当都知道,那和华最先创造的生命不是人,而是大自然。一切一切,都是在圣日——也就是创世纪的第七日——以前造齐了。无论是光芒空气,日月星辰,大地苍天,还是山川草木和乌shòu虫鱼,都是新鲜蓬勃、跃动不已的生物!那耀眼的闪电,轰顶般的惊雷,和风,细雨,花的光彩,木叶的香气、快活流畅的水纹……还有浓浓淡淡的影子,明明灭灭的浮尘,以及一闪即逝的流光,全都是大自然生命灵光的呈现。人只是这千千万万生命中的一种而已。所有地球生命都朝夕儒染,相互感应,息息相通。在这之间,我们感觉丰富,悟性灵敏,jīng神丰盈,体魄健壮。在那个时候,我们的欲望,并没有超过花朵要开放,鸟儿要鸣唱,河水要奔泻。那时候我们和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平等的。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人类变得如此贪婪、霸道、厉害,凌驾在万物之上,为所欲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究竟什么东西助长了人的欲望与狂妄,改天换地,山河搬家;甚至人类连自己也不如意了,动手改造自己了!
伟大的人呵,真的把自然的生命转变成人为的物质。
人类在毁掉自己之前,先毁掉地球。
可惜这个教训,他们用不到了。
他们在现实世界里沾沾自喜,自以为成功地完成一次次进步和进化;但在人类演变史上却清清楚楚经历着退化的过程。
进化往往是一种退化。
聪明又自作聪明的人呵。
一天里我最喜欢的地球景象,只剩下日出和日落。那就是一排九个太阳早晨出现的第一个和傍晚剩下的最后一个的时候。只有一个太阳在天空时,才最像“史前”的天空风景。
可是我发觉此刻空气的温度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日暖与夜凉,没有四季,没有yīn晴雨露,甚至yīn阳向背,大自然的生命被抽空了,我身上对大自然的感觉功能也消失了,这不是很荒诞的么?
生命最美好的感觉,是感觉生命。
没有寒气相bī,便没有暖日的爱怜;没有烈日的人,也没有大雨淋旧的激情;没有长夜的寂寞,哪来的启明星果然的清辉?整个地球是无数缺憾的互补。死亡也是对生命的调整。死亡给生让出一个位置来。死亡还是对世界的一个新的创造。
人类的错误不是追求完美。
人类的错误是去实现完美。
完美在被实现中,不仅破灭,而且刚好走向反面,使自己走进绝望。
亚当知道了吗?他怎么说?我很想听他的。他是最有远见的。他的话全是对的。我天天碰到问题时,都更急于见到他。我朝着他的方向走,他好像也在移动,甚至移动得更快一些,就像我有意和尖脸人保持一段距离那样。他难道在躲避我吗?为什么?
末日夏娃-星期日
几块白粉浆在漆黑的空间里炸开,诱惑出一个赤红的球,像蛋huáng那样粘腻地浮游着,腥臊又放dàng地袒露它的正面。在这屏幕寂寞的右下角,幽蓝至深之处,飘移着迷幻又诡诈的光;不知谁用木炭条涂了一个瞎疙瘩,此刻好似一团浅黑色的乱线团,慢慢悠悠又小心翼翼地旋转着,像是蓄机待发,思谋偷袭什么。它在背景上每每触到了昔日残积的肌理,便不情愿地颠动一下。这种颠动没有节奏,有时颠得翻江倒海,摇头甩尾,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呕吐出来。于是,脓样的流体在一个被硬物擅开的破口里痛苦地鼓动着。雄壮的大皮管肯定都过度地充了气,发怒一般膨胀得发亮。一条裂纹刚刚撕开视觉景象,无数裂纹又jiāo叉出现,使眼前的画面变得破碎不堪,有如灾难将临。跟着情况又有转机,补救的势头出现了。各种碎片随心所欲地拼凑出瞬息万变的图形,以赢得那个腥躁的红球儿的注目。这红球忽然炸开,血样的浆液缓缓喷向周围的一切。只要落在那些物体和非物体上,立即变成huáng色汁液,流淌下来,汇成洪流。huáng水中翻滚着头发、烂布和霉坏的渣沫。它们从我眼前一条宽大的河chuáng急速流去。这种流淌,更像排泻。它们所经之处,发出qiáng烈的森林大火般的爆响,以及扑面而来的酸味,我好像突然间无法呼吸了。在huáng水向北奔去的地方,使我想到几天前经历过的那个满目鲜huáng的金海。
远远望去,那边天上有一条长长的鲜绿的云。云影上方有个银色箭头,固执地指向东南方向。
我真不知道看见的是什么。但我已经不再惊慌恐惧。我已经有了十天以上的经验,并知道这全是人类的创造。
今天另外一个非常重要又奇怪的发现是,当九个太阳全部落尽时,我看见头顶上的天空出现几个dòng,很黑,很深,很远,隐约好像还有星光闪现,也许这星光是眼睛的一种错觉。但黑dòng却给我一种真正的天空的感受,惹来一阵欢欣,可是不等我细看,黑dòng消失了。于是天也像假的了。
末日夏娃-星期六
今天我第一次正面瞧了欧亚一眼。
我一直不敢正视他。尽管我已经知道他是“中性”人,不会伤害我。但是我对他仍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比一个棵体的男人更令我怕。是不是由于我不但得什么是“中性”?
然而,这些天来,他非但对我没有异常举动,反而真心帮助我。他在盂菲斯搞到一些古代药物,居然很灵验,肿消了,疼痛减轻多了,伤口上的huáng颜色也渐渐变浅。我想,不该总那样扭着头不瞧人家,总应该正面看他一眼。再说对这个当今地球人类的真正模样,我也想看个究竟。
这一眼证实了欧亚彻底是离奇的。
他的眼睛像一对水泡儿,黑眼珠似乎潜藏在很深根深的地方。眼睛周围没有眼睫毛,上边没有眉毛,隆起的眉骨淡淡发亮。他也没有牙齿——那看上去的牙,其实是光秃秃的牙chuáng,所以嘴巴才向里边嘬,面孔显得苍老,无法识别年龄,牙chuáng发白,嘴唇发白,浑身皮肤像长期闷在山侗里失去了血色。汗毛已经脱落,皮肤像刚降生的猫皮,又光又粘又薄;指甲也脱落得没有痕迹,手指好比软软的细肉棍,好像一切都在萎缩、凋零、衰弱和失去水分。他毫无生气的脸上到底有没有表情?但这一次叫我大出意料之外
就是在我的目光直对他时,他脸上露出粲然的笑。
我肯定这一笑很不好看,然而这生命情感的真实表现,一下把我打动了。在这一瞬,我丝毫没有感到,这个生理上异样的小怪人与我有什么不同。我对他说,谢谢你,你的药灵极了,我的脚快好了。
我也对他笑一笑,以表达真心的谢意。
他再次笑一下,因为我的高兴而高兴。我愿意他总是这样笑,人的笑,不是表情,而是心情。好看与不好看并不重要,关键是这一笑,神奇地把陌生和猜疑转化为友好和信任。我不必再警惕他,与他保持距离,不知不觉井排走在一起了。在爬山涉水的时候,往往还会互相拉一拉手,帮助对方。虽然在抓着他那细小凉软的小手时有些不适,可是如果没有这小手,我会陷入孤立与孤独。在危险的环境里,一个陌生的生命是最大的威胁,而一个熟近的生命是最大的依靠。他说要把我一直送到我要去的地方。但他不知道亚当。也从来不同我去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