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冀才散文_冯骥才【完结】(50)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第44节:翁弗勒尔

  有一天,我坐在街角的露天咖啡馆,一边饮咖啡,一边像巴黎人那样欣赏着形形色色的行人。我对面的街角也是一家露天咖啡店。这时我忽然发现那里坐着一个女子。阳光从我这边的屋顶上空斜照在她那边。我这边如在山yīn,她那边如在山阳。秋日把她照得分外明亮。她坐在那里很美。她使那边整个街角都变成了一幅画。她正在低头读书,同时享受着日光与咖啡。她套着黑色裤子的一双腿显得非常颀长。上身是一件棕红色粗线的短袖毛衣。粗毛线疙疙瘩瘩的质感和她光滑细白的皮肤对比着,也彼此更加qiáng调。毛衣的棕红色并不鲜艳,而是一种褪了色的枫叶的颜色。法国人喜欢在所有颜色里都加进一点灰色。他们的建筑也一概是灰白和浅褐色。文化浅显的国家爱用艳丽夺目的原色;文化深远的国家则多用中性和色差丰富的复合色。此时,秋深天凉,她披一条很大的灰绿色薄呢的披肩。这灰绿与棕红配在一起,正是此刻城外原野舒展又协调的秋色。显然,她刻意选用了这两种颜色。她把自己与大自然的气息融为一体,无意中她却把优美的大自然带到了都市中心。

  我坐在这边一直在欣赏着她。

  直到阳光从她那块地方挪开。她才站起身。在她合起书来的时候,她四下看看,想寻找个什么东西,当做书签夹在正在阅读中的书页间。忽然她惊奇地从邻桌上发现到她需要的东西。她伸过长长而迷人的手臂,把那东西捏了起来。我一眼看到--是一片金huáng的落叶。鲜huáng而耀眼。她举到眼前,手指一捻,huáng叶优美地转一转。她很高兴。把它夹在书页中,当做书签,然后合起来,走了。

  这便是我看到的和认定的真正的巴黎女郎!

  翁弗勒尔

  我之所以离开巴黎,专程去到大西洋边小小的古城翁弗勒尔,完全是因为这地方曾使印象派的画家十分着迷。究竟什么使他们如此痴迷呢?

  由于在前一站卢昂的圣玛丽大教堂前流连得太久,到达翁弗勒尔已近午夜。我们住进海边的一家小店,躺在古老的马槽似的木chuáng上,虽然窗外一片漆黑,却能看到远处灯塔she出的光束来回转动。海cháo冲刷堤岸的声音就在耳边。这叫我充满奇思妙想,并被诱惑得难以入眠。我不断地安慰自己:睡觉就是为了等待天明。

  清晨一睁眼,一道桥形的彩虹斜挂在窗上。七种颜色,鲜艳分明。这是翁弗勒尔对我们的一种别致的欢迎吗?

  推开门又是一怔,哟,谁把西斯莱一幅漂亮的海港之作堵在门口了?于是我们往画里一跨步,就进入翁弗勒尔出名的老港。

  现在是十一月,旅游的盛季已然过去。五颜六色的游船全聚在港湾里,开始了它们漫长的"休假"。落了帆的桅杆如林一般静静的竖立着。只有雪白的海鸥在这"林间"自在地飞来飞去。有人对我说,你们错过了旅游的huáng金季节,许多好玩的地方都关闭了。然而,正是由于那些花花绿绿、吵吵闹闹的"夏日的虫子"都离去了,翁弗勒尔才重现了它自始以来恬静、悠闲、古朴又làng漫的本色。

  古城就在海边。一年四季经受着来自海上的风雨。这就使得此地人造屋的本领极qiáng。在没有混凝土的时代,他们用粗大的方木构造屋架。木头有直有斜,但在力学上很讲究;木架中间填上石块和白灰,屋顶铺着挡风遮雨的黑色石板,不但十分坚固,而且很美,很独特,很qiáng烈。翁弗勒尔人很喜欢他们先辈这种创造,所以没有一个人推倒古屋,去盖那种工业化的水泥楼。翁弗勒尔一看就知:它起码二百岁!

  那么,印象派画家布丹、莫奈、西斯莱以及库尔贝、波德莱尔、罗梭等等,就是为这古城独特的风貌而来的吗?对了,他们中间不少人,还画过城中那座古老的木教堂呢!

  我在挪威斯克地区曾经看过这种中世纪的完全用木头造的教堂。它们已经完全被视做文物。但在这里,它依然被使用着。奇异的造型,粗犷的气质,古朴的jīng神,非常迷人。翁弗勒尔的木头不怕风chuī日晒,木教堂历经数百年,只是有些发黑。它非但没有朽损,居然连一条裂缝也没有。

  我注意到教堂地下室的外墙上有一种小窗,窗子中间装一根两边带着巨齿的铁条,作为"护栏"。这样子挺凶的铁条就是当年锯木头的大锯条吧!那么里边黑乎乎的,曾经关押过什么人?这使我们对中世纪的天主教所发生的事充满了恐惧的猜想。

  教堂里的光线明明暗暗,全是光和影的碎块,来祈祷的人忽隐忽现。对于古老的管风琴来说,木头的教堂就是一个巨大的音箱。赞美圣母的音乐浑厚地充满在教堂里。再有,便是几百年也散不尽的木头的气息。

  教堂里的音乐是管风琴,教堂外的音乐是钟声。每当尖顶里的铜钟敲响,声音两重一轻,嘹亮悦耳,如同阳光一般向四外传播。翁弗勒尔的房子最高不过三层,教堂为四层楼房;钟声无碍,笼罩全城。最奇异的是,城内的小街小巷纵横jiāo错。这空空的街巷便成了钟声流通的管道。无论在哪一条深巷里,都会感到清晰的钟声迎面传来。

  最美的感觉当然就在这深巷里。

  我喜欢它两边各种各样的古屋和老墙,喜欢它们年深日久之后前仰后合的样子,喜欢它随地势而起伏的坡度,喜欢被踩得坑坑洼洼的硌脚的石头路面,喜欢忽然从老墙里边奔涌出来的一大丛绿蔓或生气盈盈的花朵……我尤其喜欢站在这任意横斜的深巷里失去方向的感觉。在这种深巷里,单凭明暗是无法确认时间的;正午时会一片蓝色的幽暗,天暮时反而会一片光明--一道夕阳金灿灿地把巷子照得通亮。

  在旅游者纷纷离去之后,翁弗勒尔又回复了它往日的节奏与画面。街上很少看见人,没有声响,常常会有一只猫无声地穿街而过。店铺不多,多为面包店、杂品店、服装店、酒店、陶瓷店、船具和渔具店,还有几家古董店,古董的价钱都便宜得惊人。对于钟情于历史的翁弗勒尔来说,它有取之不尽的稀罕的古物。

  在那个小小的城堡似的旧海关前,一个穿皮衣的水手正在挺着肚子抽着大烟斗,一只猎犬骄傲地站在他身边;渔港边的小路上,一个年轻女子推着婴儿车悠闲地散步,婴儿的足前放着一大束刚买来的粉色和白色的百合;堤坝上,支个摊子卖鱼虾的老汉对两位胖胖的妇女说:"昨天风大,今天的虾贵了一点。"

  第45节:永恒的敌人

  这些平凡又诗意的画面才是画家们的兴奋点吧!

  我忽然发现天空的色彩丰富无比。峥嵘云团堆积在东边天空,好似重山叠嶂。有的深黑如墨,有的白得耀眼,仿佛阳光下的积雪。它们后边的天空,由于霞光的浸入,纯蓝的天色微微泛紫,一种很美很纯的紫罗兰色。这紫色的深处又凝聚着一种橄榄的绿色。绿色上有几条极亮的橘色的云,正在行走。这些颜色全都映入下边的海水中。海无倒景,映入海中的景物全是色彩。海水晃动,所有色彩又混在一起。这种美得不可思议的颜色怎么能画出来呢?

  我的伙伴问我什么时候去参观"布丹美术馆"。他说那里收藏着许多印象派在翁弗勒尔所作的画。我说,现在就去。他笑了,说:"你真沉得住气,最后才去看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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