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_林清玄【完结】(34)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佛家说"色相是幻,人间无常"实在是参透了时空的真实,让我们看清一朵蓓蕾很快的盛开,而不久它又要调落了.

  《水游传》的作者施耐庵在该书的自序里有短短的一段话:"每怪人言,某甲于今若gān岁.夫若gān者,积而有之之谓.今其岁积在何许?可取而数之否?可见已往之吾悉已变灭.不宁如是,吾书至此句,此句以前已疾变灭,是以可痛也."(我常对于别人说"某甲现在若gān岁"感到奇怪,若gān,是积起来而可以保存的意思,而现在他的岁积存在什么地方呢?可以拿出来数吗?可见以往的我已经完全改变消失,不仅是这样,我写到这一句,这一句以前的时间已经很快改变消失,这是最令人心痛的.)正是道出了一个大小说家对时空的哀痛.古来中国的伟大小说,只要我们留心,它讲的几乎全有一个深刻的时空问题,《红楼梦》的花柳繁华温柔富贵,最后也走到时空的死角成水游传》

  的英雄豪杰重义轻生,最后下场凄凉;《三国演义》的大主题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金瓶梅》是色与相的梦幻散灭;《镜花缘》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聊斋志异》是神鬼怪力,全是虚空;《西厢记》是情感的失散流离;《老残游记》更明显的道出了:"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我们的文学作品里几乎无一例外的,说出了人处在时空里的渺小,可惜没有人从这个角度深入探讨,否则一定会发现中国民间思想,对时空的递变有很敏感的触觉.西方有一句谚语:"你要永远快乐,只有向痛苦里去找."正道出了时空和人生的矛盾,我们觉得快乐时,偏不能永远,留恋着不走的,永远远是那令人厌烦的东西——这就是在人生边缘上不时作弄我们的时间和空间.

  柏拉图写过一首两行的短诗:

  你看着星么,我的星星?

  我愿为天空,得以无数的眼看你

  人可以用多么美的句子,多么美的小说来写人生,可惜我们不能是天空,不能是那永恒的星星,只有看着消逝的星星感伤的份.

  有许多人回忆过去的快乐,恨不能与旧人重逢,恨不能年华停伫,事实上,却是天涯远隔,是韶光飞逝,即使真有一天与故人相会,心情也像在冰雪封冻的极地,不免被时空的箭she中而哀伤不已吧!日本近代诗人和泉式部有一首有名的短诗:

  心里怀念着人,

  见了泽上的萤火,

  也疑是从自己身体出来的梦游的魂.

  我喜欢这首诗的意境,尤其"萤火"一喻,我们怀念的人何尝不是夏夜的萤火忽明忽灭、或者在黑暗的空中一转就远去了,连自己梦游的魂也赶不上,真是对时空无情极深的感伤了.

  说到时空无边无尽的无情,它到终极会把一切善恶、美丑、雅俗、正邪、优劣都涤洗gān净,再有情的人也丝毫无力挽救.那么,我们是不是就因此而捻颓丧、优柔不前呢?

  是不是就坐等着时空的变化呢?

  我觉得大可不必,人的生命虽然渺小短暂,但它像一扇晴窗,是由自己小的心眼里来照见大的世界.

  一扇晴窗,在面对时空的流变时飞进来chūn花,就有chūn花;飘进来萤火,就有萤火;传进秋声,就来了秋声;侵进冬寒,就有冬寒.闯进来情爱就有情爱,刺进来忧伤就有忧伤,一任什么事物到了我们的晴窗,都能让我们更真切的体验生命的深味.

  只是既然是晴窗,就要有进有出,曾拥有的幸福,在失去时窗还是晴的;曾被打击的重伤,也有能力平复;努力维持着窗的晶明,哪些任时空的梭子如百鸟之翔在眼前乱飞,也能有一种自在的心情,不致心乱神迷.有的人种花是为了图利,有的人种花是为了无聊,我们不要成为这样的人,要真爱花才去种花——只有用"爱"去换"时空"才不吃亏,也只有心如晴窗的人才有真正的爱,更只有爱花的人才能种出最美的花.

  ——一九八二年八月二十五日

  箩筐

  午后三点,天的远方擂过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

  有经验的农人都知道,这是一片欲雨的天空,再过一刻钟,西北雨就会以倾盆之势笼罩住这四面都是山的小镇,有经验的燕子也知道,它们纷纷从电线上剪着尾羽,飞进了筑在人家屋檐下的土巢.

  但是站在空旷土地上的我们——我的父亲、哥哥、亲戚,以及许多流过血汗、炙过阳光、淋过风雨的乡人,听着远远的雷声呆立着,并没有人要进去躲西北雨的样子.我们的心比天枯还沉闷,大家都沉默着,因为我们的心也是将雨的天空,而且这场心雨显得比西北雨还要悲壮、还要连天而下.

  我们无言围立着的地方是溪底仔的一座香蕉场,两部庞大的"怪手"正在慌忙的运作着,张开它们的铁爪一把把抓起我们辛勤种植出来的香蕉,扔到停在旁边的货车上.

  这些平时扒着溪里的沙石,来为我们建立一个更好家园的怪手,此时被农会雇来把我们种出来的香蕉践踏,这些完全没有人要的香蕉将被投进溪里丢弃,或者堆置在田里当肥料.因为香蕉是易腐的水果,农会怕腐败的香蕉污染了这座gān净的蕉场.

  在香蕉场堆得满满的香蕉即使天色已经晦暗,还散放着翡翠一样的光泽,往昔丰收的季节里,这种光泽曾是带给我们欢乐的颜色,比雨后的彩虹还要舢亮;如今变成刺眼得让人心酸.

  怪手规律的呱呱响声,和愈来愈近的雷声相应和着.

  我看到在香蕉集货场的另一边,堆着一些破旧的棉被,和农民弃置在棉被旁的箩筐.

  棉被原来是用来垫娇贵的香蕉以免受损,箩筐是农民用来收成的,本来塞满收成的笑声.

  棉被和箩筐都贱满了深褐色的汁液,一层叠着一层,经过了岁月,那些蕉汁像一再凝结而gān涸的血迹,是经过耕耘、种植、灌溉、收成而留下来的辛苦见证,现在全一无用处的躺着,静静等待着世纪末的景象.

  蕉场前面的不远处,有几个小孩子用竹子撑开一个旧箩筐、箩筐里撤了一把米,孩子们躲在一角拉着绳子,等待着大雨前急着觅食的麻雀.

  一只麻雀咻咻两声从屋顶上飞翔而下,在蕉场边跳跃着,慢慢的,它发现了白米,一步一步跳进箩筐里;孩子们把绳子一拉,箩筐砰然盖住,惊慌的麻雀打着双翼,却一点也找不到出路地悲哀的号叫出声.孩子们欢呼着自墙边出来,七八只手争着去捉那只小小的雀子,一个大孩子用原来绑竹子的那根线系住麻雀的腿、然后将它放飞.麻雀以为得到了自由,振力的飞翔,到屋顶高的时候才知道被缚住了脚,颓然跌落在地上,它不灰心,再飞起,又跌落,直到完全没有力气,蹲在褐huáng色的土地上,绝望地喘着气,还忧戚地长嘶,仿佛在向某一处不知的远方呼唤着什么.

  这捕麻雀的游戏,是我幼年经常玩的,如今在心情沉落的此刻,心中不禁一阵哀戚.

  我想着小小的麻雀走进箩筐的景况,只是为了啄食几粒白米,未料竟落进一个不可超拔的生命陷阱里去,农人何尝不是这样呢?他们白日里辛勤的工作,夜里还要去巡回水,有时也只是为了求取三餐的温饱,没想到勤奋打拼的工作,竟也走入了命运的箩筐.

  箩筐是劳作的人们一件再平凡不过的用具,它是收成时一串快乐的歌声.在收成的时节,看着人人挑着空空的箩筐走过黎明的田路,当太阳斜向山边,他们弯腰吃力的挑着饱满的多筐,走过晚霞投照的田埂,确是一种无法言宣的美,是出自生活与劳作的美,比一切美术音乐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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