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_林清玄【完结】(61)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在撒玲娜,因为斯坦贝克过去的描述,完全祛除了我在异地陌生的感觉.这个曾经居住过许多爱尔兰移民的城镇,经过一世纪还没有完全美国化,几乎在空气里就可以感觉到它过去的那种安静和平的气息.午后的阳光缓缓的移动着,和风淡淡的chuī送,即使是路上的行人也是优雅有礼的.我想,斯坦贝克最后一篇以他家乡为背景的小说《伊甸园东》,把撒玲娜称为"伊甸园"是有它的道理.

  后来,我在街转角的地方找到一家小而闲适的咖啡屋,是用红砖砌成的,可以从落地窗里望见整个蓝天,也许斯坦贝克曾在这个咖啡屋里坐过,因为它看起来是有一些历史了.喝着咖啡,我慢慢想起《伊甸园东》的情节,在这本史诗一样的书里,斯坦贝克曾经塑造了一位充满深思的可敬的中国人"阿李",阿李的形象,以及他对人世的观察和他的语言都像一个哲学家,穿过时空竟是不朽了起来."阿李"这个人是我读过的美国小说里最可敬可爱的中国人,光是这一点,斯坦贝克就令我敬重.我在咖啡屋里坐到huáng昏,傍晚美丽的霞光照耀了整个撒玲娜,在斯坦贝克的年代,撒玲娜是什么面貌呢?

  我想再读一段他的描写:

  山谷宽广平坦的耕地上铺着一层肥沃的泥土,只要冬天里一次充沛的雨水,就能使草木花卉生长起来.在多雨的年头,chūn天的花朵是不可置信的美.整个山谷平地,包括山麓在内,铺满了羽扇豆花和罂粟花.有一次一个女人告诉我,假如在有颜色的花中间衬上几朵白花,那花会显得更鲜艳光彩.每一瓣蓝色的羽扇豆花都镶上白边,于是整个原野的羽扇豆花比你所能想像到的更蓝.掺杂在其间的是斑斓的加里福尼亚罂粟花.这些花也是色泽耀目的——不是橙huáng,也不是金huáng,假如纯金溶解了能凝成膏状,那金huáng色的凝脂可能就是这些罂粟花的颜色……

  今天的撒玲娜不再有那么多蓝的、白的、金huáng色的花了,但是这无关紧要,斯坦贝克的小说比这些花的本身更多彩,如同huáng昏的晚霞照着撒玲娜,我从来没有像那一次,在作家的出生地体会文学那么深刻.

  ——一九八二年五月二十日

  边城之夜

  到圣地亚哥时已经夜深了,正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的时候,打开地图,发现圣地亚哥正好在墨西哥的边境上.夜的圣地亚哥很美,可是和美国西部的城市一样,一人夜就没地方可去了.随便问了旅馆的服务生,他说:在墨西哥的边城蒂娃娜夜里营业到凌晨,有许多又便宜又好的墨西哥皮货.

  妻子一听雀跃起来:"我们就去蒂娃娜吧!"

  我们赶上最后一班开往边境的巴士,乘客寥寥落落,显得十分清冷;有几位合法到美国工作的墨西哥人,正用急速而有点亢奋的西班牙话jiāo谈,他们的话在巴士里转来转去,竟让我觉得是坐在回旋的车上.

  天很冷,一月的美国西南边疆,却带着一点北国的风味.车窗玻璃上重重的结了一层雾,那雾真如帐子一样,你用手拨开,一霎眼它又悄悄的爬上窗子.我正在用手拨开窗上的雾帐,一个热情的墨西哥人叽叽啦啦的讲了一串西班牙话,我们一句话也听不懂,比手划脚半天,才知道他说:汽车暖气坏了!

  另两位墨西哥人,从巴士的前排往后走,也靠过来找我们聊天,幸好他们两位是懂英语的,问了我们一大堆话:从哪里来?到墨西哥gān什么?墨西哥城很漂亮,要不要去走走,由于他们的问话太快,丝毫没有考虑的余地,一时之间不知叫我们如何回答.

  "你们喜欢墨西哥吗?"其中一位长得秀气的青年问,他这个问题使我们忍不住笑起来:"还没有去过,不知道喜不喜欢.听朋友说是一个充满原始风情的地方."妻子的反应比较快,她说:"这个问题应该我们来问你,你喜欢墨西哥吗?"墨西哥青年们忍不住笑了,但是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陷入沉思,抬头望向车头,车头远处,正是我们要去的他们的故乡.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要是真的喜欢,就不会去美国工作了,可是自己的家总是自己的家呀!""听说墨西哥不欢迎中国人去,是不是真的?"我问他.

  "中国人太会赚钱了,把我们墨西哥的钱都赚走!"他想一想:"其实也不是不欢迎,确实的原因我们也不清楚."

  车子快到墨西哥时,车道突然开阔了,变成六线道,使我突然想起台湾的高速公路,"墨西哥到了,墨西哥到了."他们高兴的对我们说.巴士缓缓地停在边境上,边境的关卡赫然出现一块挂在高处的大招牌:"Mexico",关卡旁的墙壁画了许多美女,广告可口可乐、电视、手表之类的东西.

  我们没有经过关卡就直接进墨西哥(从美国到墨西哥二十英里内不用检查),一进墨西哥,就有许多计程车司机一拥而上向我们兜客,"一部车到蒂娃娜五十元美金",问过了一个又一个司机,都是五十元美金,我说:"这里到蒂娃娜开车不要十分钟,五十元太贵了."

  "你到过蒂娃娜?"一位司机问.

  "去买皮货买过好几次了."我故意欺骗他:"我以前坐车都是一个人十元美金,两个人二十元,如果你不载,我们就回美国去了."我们作势要走,他赶紧拉住我们:

  "好啦!好啦!就算二十元,但是要小费."

  "小费给你五元."我说.他欣然同意.

  其实,蒂娃娜比我们估计的还要近,墨西哥的计程车司机开车像亡命一样,我们七分钟已经到了蒂娃娜,就停在市中心.我看看表,正好凌晨一点,下车后才知道糟了,蒂娃娜城虽然还是灯火通明,可是商店全打烊了.我们不甘心坐原车回去,就随便在附近闲逛,在街的转角处有两家饭店写着斗大的中国字,是中国人开的——在吃的方面,中国人真是无远弗届.

  老板操广东话,我们一句也不懂,幸好他的儿子会讲英语,我要了一瓶啤酒,妻子要了一杯咖啡,老板搞清楚我们是中国人,特别优待,咖啡免费.邻桌有四位墨西哥人,在深夜的饭馆里还带着宽边大草帽,听说是等着天亮排队去美国工作的,偶尔进来一两位穿着人时的墨西哥少女,看神情举止是来拉客的.

  老板说他们的店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我们便打定主意不去找旅馆,要在饭馆坐一夜;正这样想时,跑进来一对孪生的墨西哥小孩,长得一模一样,穿得破破烂烂,走在后面的一个脸上还挂着鼻涕,长相很是清秀.为首的一个跑过来用非常生涩的英语说:

  "为你们唱一首情歌好吗?"我点点头.

  兄弟俩站定了,用很宽宏的声音唱起歌来,唱的是西班牙语,但是他们唱得很婉转动听,光听曲子就知道是一首动人的情歌.他们唱得很卖力,还用脚打着拍子,只差没有手里抱着吉他跳舞,妻子说:"这么小,情歌唱得这么好,长大怎么得了?"这首情歌唱得足足有五分钟之久,唱完了,两个小兄弟羞涩的伸出手来,原来是要给钱的,我给他们一块美金.

  "先生,你给太多了,我们再唱一首还你."流鼻涕的说,说完两人都笑起来.

  这一次他们唱的不是情歌,好像是一首儿歌,因为节奏明快,句子很短,整个饭馆一下子全感染了一种轻快明朗的气氛,清脆的童音在空气中流动着.他们很快的唱完,很有礼貌的深深一鞠躬,说声谢谢,回身就要走,我说:"坐下来,我请你们喝茶.""不用了,我们还要赶到别家酒店去唱情歌呢!"说完,一溜烟跑了,我们不禁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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