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次是在纽约的大都会美术馆,这里有一个著名的"印象馆",我选了一个人比较少的星期一,专门去看印象馆,印象馆的屋顶全是玻璃罩子,光线倾盆的泼下来.
在印象馆,所有印象派时期的大师们都在这里集合了,马奈、莫内、雷诺阿、德加、塞尚、季拉、高更、罗德列克,无一不是闪she着光芒的巨星,当然怎么也不会没有梵高这位十九世纪最伟大的荷兰画家.
印象馆是方形的,人站在中间可以四边环顾,梵高展出的位置正好在高更和塞尚的中间.在那里有两幅画最令我感动.一是他著名的自画像,画家好像用生命的汁液注入自己的形象里,在一团火里燃烧;另一幅是huáng花,每一朵花都扭动着,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开放出来,充满了生命的喜悦,又仿佛生在盆于里有无限的委屈.
静静地仔细地看完梵高的画,我把自己的位置退到印象馆的中间,想要看看别人怎么欣赏梵高的画,当他们看时会有什么表情.然后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每个人走到他的画前停驻的时间总是最长,尤其是走到他的自画像前显得特别庄重而安静,就如同面对着真正的梵高,听着他激动而热烈的言语.
我突然有一个怪异的想法,如果艺术家也可以投票,在印象馆里的得票数最高的一定是梵高.如果能投两位,那么一定是梵高最高,高更第二.
这并没有什么深刻的理由,最最重要的是,我们不是投给梵高,而是投给燃烧的感情一票.任何真正燃烧生命而发皇出来的艺术,必然都带有感人的因素.
其实,梵高作画的时间不长,他真正作画只有十年的时间,他早年的志愿是文学家或宗教家(为矿区的人们殉道).十年的时间他的每一幅画都像有噼噼啪啪的裂帛之声,他燃烧,并且拉开胸膛,让人们看见他火热的心.我们走进梵高的世界,犹如一只饥饿的蜜蜂飞进了开放大多花朵的园子,我们迷惑了,是什么力量让人达到这种情感的无限呢?
在这个逐渐理性冷酷的世界,人总是抑制着自己的情感,像梵高这样的艺术家已经愈来愈少,因此,如果有一个对艺术家投票的机会,我想我会和众人一样,投给燃烧的感情一票.
——一九八二年五月七日
第凡内印象
朋友一定要带我去看"第凡内珠宝店".
我说:"第凡内珠宝店有什么好看呢?"
"第凡内珠宝店是世界最有名的珠宝店,在电影《第凡内早餐》中,那个瘦瘦的奥黛丽·赫本站在一家珠宝店观望半天,流连忘返的就是第凡内珠宝店!""好吧,看在奥黛丽·赫本的分上,我们到第凡内珠宝店逛逛."我们便搭上地下铁到第五街去.
纽约第五街是纽约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可能也是世界最繁华的地方),尤其是傍晚公司下班而商店还开着的时候,第五街上流动着粉红的人cháo,所谓粉红色,是充满了生气及美丽的颜色.这时,在公司上班的男男女女全从办公室涌出来,他们全穿着光鲜而时髦的服装,几乎每个人身上的颜色和式样全jīng心的挑选过,你站在远处看,这些人cháo真像一幅流动着的线条明朗的抽象画.
有一次我在城区的五十七街逛画廊,这里有数十家第一流的画廊,展示着许多成名的和未成名画家的作品.我一家一家的逛过去,在一家展示印象派绘画的画廊窗里往外望,高大的富有生气的办公室女郎在窗外像蝴蝶一样飞过,我突然觉得印象派的光影在那一刻仿佛从巴黎到了纽约的huáng昏.
在纽约逛过一百多个画廊,看到从中世纪以来西方艺术的光耀夺目,再仔细地在街头走走,看到许多美丽的西方人(不是电影里的,而是生活的),我常常走路走到一半就驻足下来,深沉的这样想着:为什么西方人比较美呢?是不是我自己的审美观出了问题?
有一天我在洛克斐勒中心附近,天空慢慢的飘起小雪,我找到一家路边的咖啡厅坐定,那家咖啡厅有一排明亮的落地窗,我康到许多美女走过,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浮起童年看布袋戏的一幕.那时布袋戏惯常分为"东南派"和"西北派";东南派是好人,全是黑发黑眼眉目清秀的中国人样于,西北派是坏人,全是金发碧眼的高鼻大目的外国人.
在童年的心灵里,我觉得"西北派"那一帮人实在长得不高明,而此刻,当我面对着"西北派"的许多真人时,竟自卑了起来,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呢?
后来我慢慢地找到答案,当我学画的时候,第一位教我绘画的教师,教我的第一张炭笔画便是维纳斯的雕像,他说:"你看那眼睛、鼻子、嘴唇的轮廓多美,你看那比例多么匀称,中国女于再也找不到维纳斯这种美女了."第二个画的是阿古力巴,他说:
"你看他的下巴多么有力量,眉字间也充满了英气!"因为学了画,我不只一次的读西洋美术史,又不断的审阅西方艺术家的作品,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被那些艺术感动.
长大以后,我迷上电影,电影里西方的美男美女像cháo水一样不断的在我的脑中涨落,而且这种好莱坞的审美观每天都在报纸上大量的传播着,然后我看中国电影里的明星们,也都或多或少长了一些好莱坞模式.于是,"东南派"的信心随布袋戏的没落而消褪了,代之而起的是"西北派"的向往.
在咖啡厅的那一刻,我惊觉到中国的审美观已经处在一种可怕的危机里了.
我想,如果我当年学画从杨贵妃、赵飞燕的石膏像学起,或者是临摹韩gān笔下的圆脸肥壮的马上人物的话,可能今天就不是这样了.或者中国电影争气,有几个可供怀恩的人物典型,那么今天我们就不会把美随便的赋予费雯丽、克拉克盖博了.
纽约的地下铁挤满了各种人,有典型的金发碧眼美人,有黑人、犹太人、日本人、中国人、波多黎各人,或者不知道哪里人,他们总是有着很大的差别,我想,不知道他们的审美观是怎么样的?惟一可以肯定的是,艺术愈qiáng大的国家恐怕就对审美愈有自信吧!
从纽约的地下铁钻出来,往第几内珠宝店走的时候,因为我那样子想过,心情清淡了不少,对于看美女的兴致也减低了.到了"第凡内珠宝店",这是一家巨大的店,偌大的面街橱窗里只摆了一颗亮闪闪的钻石,大门锁住了,朋友说:"你要先通知柜台的小姐,她看清楚了才会来开门."
我说:"不用了,看看橱窗就够了."
我们便散步去找了一家咖啡店,自嘲的说:"至少奥黛丽·赫本长得有一点中国人的样子!"朋友没有听清我的话,追问着:"什么?你说什么?""没有."我说:"我们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吧!第几内珠宝店也不过如此!"——一九八二年四月
七日
莺歌山之冬
每年一到冬天,有一位生长在北方的朋友就常常抱怨台北不下雪,一点不像冬天,然后就会谈起他在北方的故乡.那里一片莹白的雪,让人在冬天还有清明朗净的心情.
不下雪有许多事做起来就少了滋味,像喝白gān、吃烤羊肉,围在一起吃涮锅.
有一回我忍不住说:"雪恐怕不是你最怀念的,你怀念的只是一种心情吧!"因为即使在台湾也有许多地方下雪,我的朋友到雪地里还是不能平静.一日到了外国遍地的冰雪,恐怕更要怀念这个南方小岛的绿色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