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_林清玄【完结】(69)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剪影者从事剪影的行业已经有二十年了,一直过着流làng的生活,以前是在各地的观光区为观光客剪影,后来观光区也被照相师傅取代了,他只好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出卖自己的技艺,他的感慨不仅仅是生活的,而是"我走的地方愈多,看过的人愈多,我剪影的技术就日益成熟,捕捉住人最传神的面貌,可惜我的生意却一天不如一天,有时在南部乡下,一天还不到十个人上门."

  做为一个剪影者,他最大的兴趣是在观察,早先是对人的观察,后来生意清淡了,他开始揣摩自然,剪花鸟树木,剪山光水色.

  "那不是和剪纸一样了吗?"我说.

  "剪影本来就是剪纸的一种,不同的是剪纸务求jīng细,色彩繁多,是中国的写实画;剪影务求jīng简,只有黑白两色,就象是写意了."

  因为他夸说什么事物都可以剪影,我就请他剪一幅题名为"黑暗"的影子.

  剪影者用黑纸和剪刀,剪了一个小小的上弦月和几粒闪耀为星星,他告诉我:"本来,真正的黑暗是没有月亮和星星的,但是世间没有真正的黑暗,我们总可以在最角落的地方看到一线光明,如果没有光明,黑暗就不成其黑暗了."我离开剪影者的时候,不禁反复地回味他说过的话.因为有光明的对照,黑暗才显得可怕,如果真是没有光明,黑暗又有什么可怕呢?问题是,一个人处在最黑暗的时刻,如何还能保有对光明的一片向往.

  现在这张名为"黑暗"的剪影正摆在我的书桌上,星月疏疏淡淡的埋在黑纸里,好像很不在意似的,"光明"也许正是如此,并未为某一个特定的对象照耀,而是每一个有心人都可以追求.

  后来我有几次到公园去,想找那一位剪影的人,却再也没有他的踪迹了,我知道他在某一个角落里继续过着飘泊的生活,捕捉光明或黑暗的人所显现的神采,也许他早就忘记曾经剪过我的影子,这丝毫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一个悠闲的下午相遇,而他用二十年的流làng告诉我:"世间没有真正的黑暗."即使无人顾惜的剪影也是如此.

  ——一九八三年二月二十三日

  阳光照在我们身上

  三十年代最当红的男明星白云自杀去世了.

  当年白云在上海的盛况,据说目前最红的明星秦汉、泰祥林、王冠雄,李小飞加起来都还比不上,我父母那一辈的影迷,一提起白云,总是勾起一些伤感的回忆;谁想到那个时代在银幕上最闪亮的明星,死后竟是huáng土一,连墓碑都找不到.卅年的年华,把白云从地上最明亮的地方,埋到最黑暗的地下.

  白云自杀的同时,我最喜欢的智慧型明星英格丽褒曼也逝世了,可是两人的身影却是完全不同的景况,褒曼逝世的时候,她的儿女都围绕身边,倍极哀荣.第三天台湾电视公司还播出一个一小时的专辑"英格丽褒曼的荣耀",来纪念这位为全世界尊敬的影人.

  可是白云呢?白云的逝世在电视里只是一个小小的新闻,更何况是专辑了.当初他为自己取名为"白云"就已经为结局下了断语,他生前有两句话:"生是飘客,死是游魂."是有着多么深沉寥落的寓意,怪不得一些老演员像葛香亭、欧阳莎菲在他坟前致祭时也免不了老泪纵横.

  中国演员老来的处境,总是令我油然地兴起衷感之心,他们不能像西方的演员,终其生都闪烁着明星的光泽,他们不是恒久的星星,而是瞬息消逝的流云.但是又何尝演员如此,这触及到我经常思考的时间问题,时间,对一位曾经光芒万丈的人是一个多么无情的杀手.怪不得白云逝世的时候,一位影剧记者慨乎言之,问起如今当令的年轻演员,他们竟茫然的问起:白云是谁?

  白云是谁呢?白云千载空悠悠,白云只是在gān净的天空中飘过的一朵云吧.它在清晨的旭日中,在huáng昏的夕阳里,都会反she出五彩的光泽,但一到了黑夜,再美的云也没有人看见了.

  我最喜欢辛弃疾的"破阵子",这是辛弃疾为纪念当时一位具有军事和经济才华的思想家陈亮,所吟赋出的壮词:

  醉里挑灯看剑

  梦回chuī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

  弓如霹雷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

  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辛弃疾的词意是美的,在美的背面却有一种对时光流逝的哀伤,我觉得最令人动容的是"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从这两句词来看看白云,实在最贴切不过.多少令人怀念的人物,终也免不了白发生的处境,更糟的是,在辉煌后的寂寞,使一位曾扮演过顾盼自雄的英雄人物,最后在偏远的旅馆仰药自杀.

  前几天,两位菲律宾的华裔画家洪救国、王礼博来台湾,我抽出两天的时间,陪他们到台中去探望老友席德进的墓园,同行的还有画家李锡奇、朱为白,以及席德进的生前知已卢声华.

  我们到达大度山花园公墓时,正好是阳光最烈的正午,阳光遍照在墓园上,附近的相思林里传来喧哗的鸟声.席德进的墓园是他生前亲手规划,格局很像中国明朝小小的园林.在墓园里有一座"望乡亭",颇能见到画家最后的心愿.我站在"望乡亭"的圆门,往山下望去,那里没有画家的故乡,只有栉比鳞次的楼房层层相叠,我们的心情在那一刻都沉默了起来.

  席德进曾以高超的画艺,感动过千千万万的心灵,他逝世时也是倍极哀荣.可是在他逝世一周年举行画展会场里,观众却是三三两两冷冷清清,我曾在画展会场坐了一个下午,直到画廊的灯暗了才默默离去,心中浮起的仍是辛弃疾"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两句.

  在席德进的墓园里,种了两种他生前最爱的植物,两株凤凰树和三株木棉,经过一年的培植,都已经长得比望乡亭还高了.凤凰依旧,木棉无恙,而我们这位曾享大名的艺术家长眠地下,他的名,他的艺,可叹的在时间冲刷下,成为群众心里一个暗淡的记忆.

  离开席德迸的墓园,车子往大度山下疾驰,我回头还看见那一株长得特别高的凤凰木,我在想着,这一株凤凰花开的时候,年轻一辈的艺术家心中,席德进还能留下什么样的形象呢?

  阳光是那样无私地覆盖着我们,而太阳的沉落总是那样无情的不肯为黑夜停留,那些死去的艺术家们躺在yīn冷黑暗的地下,他们再也不能享受阳光下的喜悦.

  在我的档案里,有一帧我为席德进拍的照片.他站在中部大平原怒放的野花群中,鲜明的清晨曝光把他的脸刻成一座明暗分明的塑像,他仰起头来呼吸着阳光,如今,那种情境再也不能重回了.

  我们每天能走过阳光的小径,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能让阳光或温柔或狂野的照she,是一件多么开朗的事,我想说的是,就珍惜阳光照在我们身上的岁月吧,因为阳光不会为我们停留,再伟大的艺术家也留不住它.

  ——一九八二年十

  月六日

  一探静中消息

  看过晓云法师的禅画,步出展览室时,台北已是huáng昏了,沿着笔直的仁爱路向西边看去,一轮金澄澄的夕阳正高挂在大厦的顶端.我向着夕阳的方向散步,发现整条仁爱路美丽的木棉花都落尽了,看似枯寂的木棉树,枝桠间的绿芽正从树中抽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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