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_林清玄【完结】(75)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有一天,我带孩子去参观一座刚落成不久的大佛,有十层楼那么高.

  孩子突然指着大佛像说:"爸爸,大佛的头上有避雷针.""是吗?"我顺着孩子的手势往上看去,由于大佛太高了,竟使我的帽子落下来.

  孩子问我:"大佛的头上为什么要装避雷针呢?"

  我说:"因为大佛也怕被雷打中呀!"

  孩子说:"佛为什么怕被雷打中?在天上,是不是雷公最大呢?"孩子的话使我无法回答而陷入沉思,我们千里迢迢跑来礼拜的佛像,祈求能保佑我们平安的佛像,自己也怕被雷打中哩!佛像既不能保佑自身的安危,又怎么能保佑我们这些比佛像更脆弱的肉身呢?

  我想到,苏东坡有一次和佛印禅师到一座寺庙,看见观世音菩萨的身上戴着念珠,苏东坡不禁起了疑情,问佛印禅师说:

  "观世音菩萨自己已经是佛了,为什么还戴念珠,她是在念谁呢?"佛印说:"她在念观世音菩萨的名字."

  苏东坡又问:"她自己不就是观世音菩萨吗?"

  佛印禅师说:"求人不如求已呀!"

  看着眼前大佛像头上的避雷针,大概也像观世音菩萨手里的念珠一样,是在启示我们:"求人不如求已呀!"

  人因为蒙蔽了自己的佛心,很多人就把佛像当成避雷针;人如果开启了自己的佛心,就不需要避雷针,也不需要佛像了.

  佛像需要避雷针,是由于佛像太巨大了.

  人需要避雷针,是由于自我与贪婪大巨大了.

  我们把佛像盖得很巨大,那是源于我们渴望巨大、不屑于向渺小的事物礼敬.很少人知道渺小其实是好的,惟有自觉渺小的人,才能见及世界如此开阔而广大.

  把佛像盖得很大很大,那是"出神"的境界.

  知道佛是无所不在.无处不在的,那是"人化"的境界.

  权势、名位、财富很大很大,那是"出神".掌大权.有名位、大富有的人还能自觉很渺小,那是"人化".

  佛像不必盖得太大,因为心中有佛,佛就是无所不在、无时不在的.如果心中无佛,巨大的佛像与摩天大楼又有什么不同呢?

  平凡普通的老百姓一旦心中有佛,胸怀无限宽广,心中无挂碍、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则尘世的权势名利又怎能成为他的欲.拘限他的自由呢?

  位高权重的公卿王侯一旦心中无佛,心怀狭小,欲望永无终极,名利权位正好成为围困他的砖墙,又何乐之有?

  因此,佛像把避雷针装在头上,人应该把避雷针装在心中,时刻避免被利益与权力的引诱击中.只要能自甘于平凡、安心于平淡的生活、在平常日子也有生的意趣,那避雷的银针就已经装上了.

  生活中美好的鱼

  在金门的古董店里,我买到了一个jīng美的大铜环和一些朴素的陶制的坠子.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使我感到疑惑.

  古董店的老板告诉我,那是从前渔民网鱼的用具,陶制的坠子一粒一粒绑在渔网底部,以便下网的时候,渔网可以迅速垂入海中.

  大铜环则是网眼,就像衣服的领子一样,只要抓住铜环提起来,整个渔网就提起来了,一条鱼也跑不掉.

  夜里我住在梧江招待所,听见庭院里饱满的松果落下来的声音,就走到院子里去捡松果.秋天的金门,夜凉如水,空气清凉有薄荷的味道,星星月亮一如水晶,我突然想起韦应物的一首诗《秋夜寄邱员外》:

  怀君属秋夜,

  静步咏凉天.

  空山松子落,

  幽人应未眠.

  想到诗人在秋天的夜晚,散步于薄荷一样凉的院子里,听见空山里松子落下的声音,想到那幽静的人应该与我一样在夜色中散步,还没有睡着吧!忽然感觉韦应物的这首诗不是寄给邱员外,而是飞过千里、穿越时间,寄来给我的吧!

  回到房中,我把拾来的松果放在那铜环与陶坠旁边,觉得诗人的心与我的心十分接近.诗人、文学家、艺术家,乃至一切美的创造者,正是心里有铜环和陶坠的人.在茫茫的生命大海中,心灵的鱼在其中游来游去,一般人由于水深海阔看不见美好的鱼,或者由于粗心轻忽,鱼就游走了.

  有美好心灵、细腻生活的人,则是把陶坠于深深沉人海中,由于铜环在手,波làng的涌动和鱼的游动都能了然于心,垂丝千尺,意在深潭,捕捉到那飘忽不定的思想的鱼,观点的鱼.

  作为平凡人的喜乐,就是每天在平淡的生活里找到一些智慧的鱼,时时在凡俗的日子捞起一些美好的鱼.

  让那些充满欲望与企图的人,倾其一生去追求伟大与成功吧!

  让我们擦亮生命的铜环和生活的陶坠于,每天有一点甜美、一点幸福的感情,就很好了.

  夜里散散步,捡拾落下的松果,思念远方的朋友,回想生命的种种美好经验,这平淡无奇的生活,自有一种清明、深刻和远大呀!

  在飞机的航道

  一位年轻人说要带我去看飞机.

  "飞机有什么好看呢?"我说.

  他说:"去了就知道."

  我坐上他的机车后座,在台北的大街小巷穿行,好不容易来到"看飞机的地点".

  虽然是huáng昏了,草地上却有许多青年聚集在一起,远方火红的落日在都市的滚滚红尘衬托下,显得极为艳丽.

  一架庞大的飞机从东南的方向,逆着太阳呼啸而来,等待着的年轻人全站直身子,两臂伸直,高呼狂叫起来.

  啸声震大的飞机低头俯冲,一阵狂风袭卷,使须发衣袖都飞dàng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在尚未回过神的时候,飞机已经在松山机场降落.

  我站在飞机航道上,回想着几秒钟前那惊心动魄的经验,身体里的细胞仿佛还随着飞机的喷she在震颤着,另一架波音737又从远方呼啸而来了……载我来的青年,打开一罐啤酒,咕噜咕噜的灌进肚子里,说:"很过瘾吧!"这个心脏纯净、充满热力的青年,和我年轻时代一样,已经连着三次联考落榜,正在等待兵役的通知.每天huáng昏时分把摩托车飘到最高速,到这飞机最近的航道,看飞机凌空降落.

  他说:"这城市里有许多心情郁卒的人,天天来这里看飞机,就好像患了某种毒痛一样."他正在说的时候,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沉人红尘,一架有四个qiáng灯的飞机降落,在灰暗的天空she出四道qiáng光.

  青年把自己挺成树一样,怪声一口,回过头来再次对我说:"真的很过瘾吧!""是呀!"我抬头看着飞机远去的尾灯,觉得如此迫近的飞行,确是震撼人心的.

  "我每次心情不好,来看了飞机就会好过一点.站在飞机航道的我们是多么渺小,小得像一株草,那么人生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考试的好坏又有什么好计较呢?"一直到天色完全沉黑了,虽然飞机依然从远方来,我们还是依依不舍的离开狂风飞扬的跑道.

  我坐在机车后座,随青年奔驰在霓虹闪耀的城市,想着这段话:"我们是多么渺小,小得像一株草,人生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在夜景的航道

  在阳明山泡完温泉下山,立刻进人那在假日永远如肠胃炎的仰德大道,随着车阵逸通前进.

  朋友的孩子建议我们走"秘密通道",可能比较不会塞车.

  秘密通道是转出仰德大道,进人一条林间完全无灯的小路.当我们的车子绕着文化大学正要下山的时候,看到台北的万盏华灯亮灿灿的,蔚成一片灯海,宽阔、辉煌、温暖,令人的心里也好像被点灯,亮滋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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