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曾子吊之。……曾子哭,子夏亦哭,曰:“天乎!予之无罪也!”曾子怒曰:“商!汝何无罪也?吾与汝事夫子于洙泗之间,〔汝〕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汝于夫子,尔罪一也。丧尔亲,使民未有闻焉,尔罪二也。丧尔子,丧尔明,尔罪三也。--而曰汝(何)无罪欤?”(适按,退上疑有“汝”字。末句“何”字衍文。)
观此则,可知尔汝两字本有别。若无别,则忽用汝,忽用尔,何也?
余于《论语》、《檀弓》两书所得结果,拟为通则数条如下:
甲、汝为单数对称代词:
汝弗能救欤?
汝与回也孰愈?
汝奚不曰。
汝何无罪也?
乙、尔为众数对称代词,犹今言“你们”: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
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孔子先反,门人后至。孔子问焉,曰:“尔来何迟也?”
丙、尔为主有之次,如今言“你的”:
尔罪一也。
反哭于尔次。
丧尔亲。
丧尔子,丧尔明。
盍各言尔志?
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以上之尔字位于名词之前。
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
非尔所及也。
以上之尔字位于代词“所”之前。
丁、尔汝同为上称下及同辈至亲之称。然其间亦不无分别。用汝之时所称必为一人,而称一人不必即用汝,亦可用尔。称一人而用尔,每以略示敬意,略示疏远之意,不如汝之亲狎也。
阳货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
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求,尔何如?赤,尔何如?点,尔何如?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曾子曰:“尔将何之?”(以下《擅弓》)
平公呼而进之曰:“蒉,曩者尔心(此尔字是主有次)或开予,是以不与尔言。”
旧说“尔心或开予”一句,适按,开字句绝亦可通,予属下句,今人犹言“开心”“心花大开”。
夫子曰:“由,尔责于人,终无已夫?”
夫子曰:“赐,尔来何迟也?”
此与上(乙)条所引“尔来何迟也”一语可参看。此二尔字亦可作“你的”解,则当隶(丙)条。
凡以众数之对称代名用作单数之称,其始皆以示疏远,或以示礼貌。此在欧文,盖莫不皆然。其后乃并废单数之代名而不用。此在欧文,亦复如是。欧文之废单数对称代名,乃数百年间事耳。其在吾国chūn秋时,犹用此区别。至战国时,则尔汝同为亲狎之称,轻贱之称。《孟子》全书中不用“汝”,亦少用“尔”,虽对弟子,亦用“子”。又曰:“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则尔汝二字皆为所避而不用可知也。
以上诸通则,可以否定语意表示之,则较肯定语意之诸则尤为明显,亦更无例外可言。
(一)凡用汝之时,汝字所称,决非众数。
(二)称一人虽可用尔,而一人以上决不用汝。
此二则《论语》《檀弓》无一例外。
(三)凡尔作“你的”或“你们的”解时,决不可用汝代之。
《尚书·大禹谟》曰:“天之历数在汝躬”,《论语·尧曰篇》引此句,作“在尔躬”。可见《尚书》之误,又可见此则之严也。
研究此种用法有何用乎?曰,可以为考据之用。战国以后,尔汝两字之用法已无人研究,故汉人伪作之书,其用对称代词,如尔字,汝字,乃字,皆无条理可寻,皆不合古人用法。其为伪托之书,于此可见一斑。
凡后人伪托古书,往往用后世之字及后世之文法,非有语学的(philological)考据,不足以揭破之。
即如《尚书》中《盘庚》《太甲》《泰誓》诸篇,以此所列诸通则证之,其为伪托,可无疑也。
适于此说尚未能彻底根究,不敢断然决其必行,他日有暇,当遍考诸书以证实之。今姑记于此,以备一说云尔。
一六、马君武先生
(六月九日)
马君武先生于五月卅日自欧洲返国,道出纽约,相见甚欢。适与先生别九年矣。先生于丁未去国,辛亥革命时返国。明年,南京政府成立,先生为实业次长。及南北合并,先生被举为参议员。第二次革命将起,先生惧祸及,匆匆亡去,复至德治工科。去年得博士学位,今始归耳。
庚戌十月,先生寄书,中附一诗云:
离乡十载悄然忽归
故乡吾负汝,十载远别离。万里生还日,六洲死战时。
疾声唤狮梦,含泪拜龙旗。吾岁今方壮,服劳或有期。
“万里生还日,六洲死战时”,今日竟成诗谶。
先生留此五日,聚谈之时甚多。其所专治之学术,非吾所能测其浅深。然颇觉其通常之思想眼光,十年以来,似无甚进步。其于欧洲之思想文学,似亦无所心得。先生负国中重望,大可有为,顾十年之预备不过如此,吾不独为先生惜,亦为社会国家惜也。
一七、喜朱经农来美
(六月九日)
朱经农新自国中来,居美京,为教育部学生监督处书记,将以馀力肄业于华盛顿大学。
经农为中国公学之秀,与余甚相得,余庚戌《怀人诗》所谓“海上朱家”者是也。革命后,国中友人,音问多疏,独时时念及汤保民及经农二人。今闻其来,喜何可言?惜不能即相见耳。
一八、杜威先生
(六月十六日追记)
图乃杜威先生及安庆胡天濬君合影,陶知行(文濬)所摄。(图略)
杜威(johndewey)为今日美洲第一哲学家,其学说之影响及于全国之教育心理美术诸方面者甚大,今为哥伦比亚大学哲学部长,胡陶二君及余皆受学焉。
一九、麦荆尼逸事四则
(一)美总统麦荆尼(mckinley)最爱其妻。麦氏作倭海倭(ohio)邦总督时,寓某旅馆(余忘其名),有窗可望见总督署门外石级。麦氏每晨至署,其夫人必凭窗以远镜遥望之。麦氏下车,将入门,必回首遥望其夫人窗上,脱帽一笑,乃入门。(此则闻诸presidentcharlesf.thwingofwesternreserveuniversity〔西部预科大学校长查尔斯·f·杜宏〕)
(二)麦夫人后得风疾,疾作则耳鼻口皆颤动,状至骇人。麦氏作总统时,每有宴集,其夫人不居主妇之座(主妇之座在席之一端,与主人相对),而居其夫之次。麦氏每见其妻动作有异,知其疾将作,急以一白巾覆其面首,一面高声纵谈。客之常往来其家者,每见麦氏高声纵谈,则知其夫人病作,而麦氏qiáng作镇静以对客耳(此则知者甚众)。
(三)庚子之役,北京既破,和约未成。一日,美国内阁开会,议远东局势。麦氏问应否令北京之美军退回天津。阁员自海伊(johnhay)至威尔逊(此别一威尔逊,时为农部长)皆主张不撤兵。麦氏一一问毕,徐徐言曰:“我乃宪政国的总统,该负责任。今日之事,我主张令吾军退出北京。盖我军之入北京,本为保护使馆及教士商人。今此志已达,岂可更留?且吾美虽不贪中国一寸之土地,然地势悬隔,军人在外,不易遥制;吾诚恐一夜为军书惊起,开书视之,则胄芬统制(colonelchaffin)自支那来电,言已占领支那北地某省,已得土地几十万方英里,人民几百万矣。事到如此,便不易收束,不如早日退兵之为得计也。”遂决意令美国兵一律退出北京。(此则闻诸dr.talcottwilliams,directoroftheschoolofjournalismatcolumbiauniversity〔塔科特·威廉姆博士,哥伦比亚大学新闻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