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没有任何意义。慌乱之后,痛苦之后,紫月不得不接受现实。查资料,找医生,四处寻医问药,跑康复中心,学习有关的知识,给孩子争取更多的资源,她天天连轴转,短短一个月,体重减掉二十斤。因四处给孩子治病,工作势必受到影响,紫月萌生了辞职专门陪孩子治病的想法。杂志社的领导劝她,“辞了职你和孩子吃什么?孩子身体要紧,你去吧。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上班了,我们这儿随时欢迎。记着,这里永远是你的后方。”
祸不单行。有天早晨紫月还未起chuáng,就被母亲的电话吵醒。匆匆赶回父母家,发现一名胳膊上文着青龙白虎的壮汉带着几个青壮小伙来到程家,每人进门后临时戴上孝布,给程建军的遗像上香行礼。壮汉声称他们受托向程家追讨程家公司上千万的生意欠款,所以迫不得已才上门讨债,恳请继承了程建军遗产的家属尽快给个说法。壮汉甚至带了行军chuáng,摆出拿不到钱就长期驻扎的意思。
这时候,紫月不得不正视另一个现实。程建军茌世时,程家公司正因工程质量问题而官司缠身,已经付了大额赔款。接下来,几个大单子流失,公司已危机四伏,摇摇欲坠。程建军一死,公司彻底瘫痪。固定资产抵了部分债务,程家遗产法定继承人也就是张巧燕与紫月,被迫卷入债务风波。几番劫难,让已经关门歇业的公司,留下千万元的债务缺口。
紫月不了解公司的事,但张巧燕对公司的债务情况略有所知。一时半会儿,上哪儿筹到上千万的资金?母女两人恳请对方宽限些时日。但不管紫月和母亲如何恳求,壮汉都没有丝毫的让步之意,要求必须拿到有效的抵押才会离开,否则一行人就长期驻扎下来。万般无奈,紫月和母亲商量后,痛苦地卖掉了父母生活了多年的房子,卖掉了父亲的车,卖掉了古董和藏品,卖掉了贵重首饰,却仍然还有三百万的资金缺口。为了让一家人早日从债务中解脱,万不得已,紫月卖掉了自己的房子。
无债一身轻。人生走到这里成了一个重大的拐点。张巧燕的生活,紫月与橙橙的人生轨迹,即刻发生一百八十度扭转。祖孙三人从风景美不胜收、安静如园林的高端花园小区,搬至杂乱无章、嘈杂不堪的平民小区;从锦衣玉食、出入各类高端商场随心所欲刷信用卡、处处享受VIP待遇,沦落到一天到晚扳着手指头斤斤计较水电煤气jiāo通费电话费。居住环境的巨大落差,生活质量的直线下降,让张巧燕极度不适。她无法接受现实的残酷,而导致这一翻天覆地变化的、程家的前女婿——赵斯文功不可没。
有时候,张巧燕睡到半夜,会突然翻身坐起,喃喃自语,“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有时候,她正在厨房烧饭,会突然放下锅铲,自言道: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有时候,正吃着饭,她会突然泪如泉涌,捂着脸,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母亲的哭声,母亲的抱怨,母亲的不肯接受现实,让紫月再一次接受一刀一刀的凌迟酷刑。施加在她身上的酷刑是双重的,不,多重的。丧父、破产、女儿重病缠身、母亲喋喋不休的抱怨和诅咒。紫月不仅痛,还很自责、愧疚。谁叫她曾经做过那个男人的女人?谁叫她当初没有痛快地签字让那令男人早些滚蛋,而是企图找侦探所进行什么调查?如果父亲不出事……算了,说什么都晚了。
紫月把租来的房子里唯一顺眼点的大房间让给母亲,摆上母亲从原来的家里搬出来的那张原料产自越南的huáng花梨雕花大chuáng,这也是母亲从家里带出来的唯一家具。这chuáng是父母结婚十周年时买的纪念品,随后父亲和母亲在这chuáng上共眠了十多年。jiāo房那天,母亲扑倒在大chuáng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紫月和房子的买丰讨价还价,据理力争,因为原来谈好的房价是包含全套家具的。紫月再三恳求买主留下这张chuáng,告诉买主这是爸爸在世时特意给母亲定做的。恰好买主不懂什么huáng花梨,只以为是普通的实木chuáng,又用得旧了,也就没当回事,最后同意了。紫月总算帮母亲保留了一件纪念之物。
有什么必要和汤煜峰说这些呢?他是位病人,他的生活里还不知有多少难处和压力。再说,大家才接触没两次,他出于感恩惦着她,出于友情看望她。她有什么理由在他面前陈列发生在她身上的灾难?可是,她的笑容,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轻松灿烂。
“对了,小汤,你做什么工作?”她抿了一口咖啡。
“卖玉。”他笑了,“上次我没告诉你吗?”
“可能是我忘了吧。”她歉意地笑一笑,“记忆力越来越差了,在哪儿卖?”
“店里瞩。”
“你的店?”
“是啊,有兴趣的话可以过去看看,货品很全的。”
“现在还没有买玉的计划。”
“没关系,你喜欢什么我送你好了。”
“为什么送我玉?”
“朋友啊。”
“朋友都要送啊?会不会送穷了?”
“不是随便什么朋友都要送的,你是个例外。”
紫月又抿了一口咖啡,转移话题,“gān这行多久了?”
“八年又八个月。”
“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碰过很多有趣的故事,愿意听吗?讲给你听。”
紫月抬腕看看表,“今天怕是没时间了,下次吧。”
“下次是什么时候?”
“方便的时候,我找你。”
“你什么时候方便?”
“这个不好说。”她站起来。
“呵,那我等你电话。”他也站起来,“我送你。”
“不用,很近啊,我还要回社里,下午要上班呢。”
两个人走出咖啡店,在门口道别。他看着她的身影往左边走去,杂志社就在那边。她出来和他喝这杯咖啡,用的是午休时间。
他目送她,直到她的背影从视线里消失。
这天走出咖啡馆的时候,紫月长久压抑在灰暗中的情绪,一年来第一次感受到阳光的抚摸。
这一天,他的眼神在她的脑海中萦绕。眼神——几乎不需要说一个字,从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她就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他心里想要表达的东西。
可她,眼下这境况,哪有闲心琢磨其他的事。
5
雅致的木质大门掩映在绿树中。
大门的一侧挂着“星语儿童心理素质康复中心”的牌子。
看到“星语”二字,紫月大脑里条件反she般跳出一句话:“他们是星星的孩子,有着星星般的眼睛,却不与人对视;他们有着健全的听力,却不与人jiāo流;他们,容易被忽视,甚至是歧视;他们,行动不便,甚至不知行走的感觉……”紫月的眼睛瞬间湿润,心口那种抽搐般的疼痛再度袭来。
这种痛感每天都会有,时刻揪扯着她的神经。或者说,从未离开过她的身体。看到某些方面与婴儿无异的橙橙,看到她沉浸在与周围、与亲人完全隔绝的世界里,这种痛就像八爪鱼一样紧紧地抓着她,每个触角都植进她的血肉里。紫月知道,她不能允讦自己有任何懈怠。她害怕女儿在那个冰冷、孤独、看小到底的黑暗世界里越陷越深,越来越难以自拔。她不得不牢牢抓住女儿的小手,哪怕*下辛万苦,哪怕上刀山下油锅,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一点一点把孩子往这丰富多彩的、活生生的世界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