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兰这么对待他,让他想起了娘。他生病了,娘也是这么一口口地喂他。可娘还是去了,娘的喘病是爹死后得下的,他对爹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村后山上的那座坟头。每逢年节的,娘总是带他去给爹上坟,爹是在他两岁那年得一场急病去的。娘死后,他把娘埋在了爹的身边。
小兰和他说话,他也和小兰说话,他从小兰嘴里知道,小兰的娘也是几年前得病死了,家里只剩下她和爹,靠十几只羊和山边的薄地为生。哥哥当兵后,她一直在想念哥哥,她和爹经常站在村口的路上,向远处张望。她和爹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哥哥就会回来。
王青贵又想起,那天傍晚吴老汉在村口张望时的神情,他是在吴老汉的视线里一点点走近的。说不定最初的那一瞬,老汉错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几天之后,他的伤渐渐好了一些,但他还是不能下地,只能靠在墙上向窗外张望。
小兰就说:你放心,队伍会来找你的。
他心里清楚,队伍里没人知道他在这里,他只能自己去找队伍。
小兰有时坐在那儿和他一起望窗外,然后喃喃地说:我可想我哥了,不知他现在好不好?
小兰这么说时,眼睛里就有了泪水。
他想安慰小兰两句,又不知说什么,队伍上的事真是不好说。他想起阻击战,自己一个排,十四个兄弟都留在了那个山坡上。他现在又受伤,躺在这里,他能说什么呢?
晚上,吴老汉回来后,和他并躺在炕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说部队上的事,通过王青贵对部队的描述,想象着自己的儿子。这种心情,王青贵能够理解。
最后一个士兵·友谊或爱情(1)
十几天以后,王青贵能拄着棍子走路了,他更多的时候是站在院子里向远方张望。这么多天,他在心里一直牵挂着部队,可部队的消息一点也没有。每天,吴老汉放羊回来,他都向吴老汉打探部队的消息,然而关于独立团的消息却是音讯皆无。辛集这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庄,这些日子静得出奇。王青贵只能在心里牵挂着部队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王青贵已经融入到吴老汉这个家了,小兰叫他哥哥。有天晚上,王青贵身边的吴老汉一直在炕上吸烟,王青贵知道老汉有话要说,就静静地等着。终于,吴老汉开口了,他说:小王,你觉得这个家好不好?
王青贵说:好,你就像我爹,小兰就像我亲妹妹。
王青贵自从来到这个家,他一直对父女俩充满了感激。他知道,要不是父女俩,他早就活不到现在了。
吴老汉又说:我那儿一走三年多,连个信儿都没有。
王青贵听到这儿心就沉一沉,他知道打仗意味着什么。
吴老汉还说:我老了,小兰是个姑娘,我这家就缺个能顶事儿的男人。
他意识到吴老汉的用意了,但他沉默着,不知如何作答。
半晌,又是半晌,吴老汉又说:小王,你觉得我们小兰咋样?
他说:好。
他只能用“好”来回答了,这么多天小兰对他就跟对亲哥哥似的,不仅照顾他吃喝,还给他端屎端尿,小兰做这些时脸都是红的。他替小兰心疼,也为小兰心动。在这之前,他还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和一个姑娘打jiāo道。
吴老汉似乎鼓足了勇气地说:我这个家你也了解,也就这样子,要是你不嫌弃,就留下别走了。
他半天没有说话,这些天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这么多年东打西拼的,家的概念早就淡漠了,说实话,他真想停在这里就不走了,可独立团牵着他的心,团长,还有那些战友,独立团现在是最困难的时候,被暂三军追得到处跑,此时他不能离开部队,离开战友。以前他也想过,仗不能打一辈子,要是自己能活下来,不再打仗了,自己去gān什么?答案是肯定的,那就是二亩地一头牛,回家过日子。现在仗还没有打完,那些战友不知身在何处,他怎么能留下来过日子呢?
他冲吴老汉说:不,我还要去找队伍。
吴老汉不再说什么,弄灭了烟,躺在那儿不动了。他知道吴老汉没睡着,他们各自想着心事,就那么静寞着。
突然,吴老汉说:你是看不上俺家小兰?
他答:不。
吴老汉又说:那你看不上这个家?
他说:不,我是独立团的人,这时候我不能离开他们。
吴老汉不说什么,叹了口长气,翻转过身去。
辛集四周的山都绿了的时候,王青贵的伤彻底好了。那天他在院子里试着跳了两步,又蹦了两下,伤口处还隐隐有些疼,但已经没有大碍了,他觉得自己该走了。在那次吴老汉和他谈过话后,他提出要走,但那时他还得拄着棍子。
吴老汉一听就急了,急吼吼地道:说啥?你这样就想走,你是怕留下担着情分是不?别忘了,我儿子也是队伍的人,这点觉悟我还有。
从那以后,他没再提出走的事。
小兰还是那么细心地照料他,这些日子,小兰望着他的目光和眼神已经有了变化,小兰的目光水水地望着他,没说话先脸红了。他看到小兰这样,心里也一跳一跳的。
那天,他又站在院子里向远方张望。小兰在这之前,把他的军装拆洗了,他是穿着棉袄、夹裤来的,现在天暖了,这些已经穿不上了。小兰替他找出了哥哥的衣服,做完这些事的小兰,不知什么时候在他身边站下了。她也和他一同向远方张望着。
他能闻到小兰身上散发出的兰草一样的味道,半晌小兰说:那天晚上,你和爹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他回过身望着小兰,小兰红了脸,低下头,揉着自己的衣角。
他说:对不起。
她说:不怪你,你是队伍的人。
他看见有两滴泪顺着她的脸颊爬了下来。
他的心疼了一下,一抽一抽的,眼睛也有些湿。他说:等不打仗了,我一定回来找你们。
小兰低着头回屋去了。那一刻,他的心七上八下的。
现在他的伤终于好了,他要上路了。
那天,小兰起了个大早,烙了一摞饼,用一个包袱皮仔细地包了,这是带给他路上吃的。
吴老汉一直蹲在门口吸烟,轻一口重一口的。像以往一样,三个人吃完早饭,都明白他就要上路了。吴老汉说:我和小兰送送你,反正我也要去放羊。
三个人、十几只羊就离开了家,向山坡上走去。东西南北,他没有个目标,他说不清部队去哪儿了。一个月前,他亲眼看见部队向西走了,他决定首先选择向西走。三个人和羊默默地向前走,来到他受伤那条沟旁时,吴老汉停住了,用手往前一指道:往前走是雁dàng山了。
他也立住脚,小兰把那包袱递给他,他接过来,手里感到了饼的温热。他不知说什么好,三个人都望着别处。
他终于说:等我找到部队,不打仗了,我就回家。
他说完这话时,泪水已经出来了,他向吴老汉和小兰敬了个礼,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
走了很远,他回身去望时,吴老汉和小兰仍在那里伫立着,在他的视线里,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了。他的泪水又一次涌出,心里暗自说道:只要我还活着,我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