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每种学说都有他的偏处,并不是说没有最后的结论。凡学问家都是搜集各种偏,而人类心理都是要求统一。不断地要求统一。最后必可做到统一。最有学问的人,就是最能了解错误来源的人;有最高见解的人,是能包括种种见解的人。人类心理有各种的情,常常表现在各种的偏上,好恶可以大相反。可是聪明一点的人,生命力qiáng感情丰富的人,他能了解各种偏的来源,而能把种种的偏都包含进去,所以他就能超。圣人能把各种心理都容进来,他都有,所以他是最能了解一切的人而通天下之情。所以说真理是通天下之见,是一切对或一切错误的总汇。孟子说:“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孟子所谓同然有所指,姑为借用)。圣人对人都有同然;性情很好的人,圣人与他有同然;即性情极怪的人,圣人也与他有同然。圣人完全了解他,所以同然。圣人与天下人无所不同然。最有高明见识的人,才是最能得真理的人;他对于各种意见都同意,各种错误都能了解。
第35章 深叹心不胜习
深叹心不胜习,只有悲悯自己以及众生,无可高慢。凡高慢者皆在习中,正可怜悯耳。又悟心不胜习者,正由于心之未得认识,故珍之好之无由,颠来倒去乃无非习矣!可叹!
自念我有悲愿是真的。首先对自己习深障重业力缠缚之苦与夫眼见众生业苦有悲心,从而有愿心,愿以所晓者晓人。东方古人之所明不为今人所晓,有能以晓之者今日非我乎?
深叹自己心小之习气超脱不出,然又悟对此习气不宜落于憎恨斗争中,当静观之,以超乎其上;此固非我本心也。
念功夫当从大悲心及平等观得之入。凡习气发作时即运悲心以观照之。般若观空即是平等观。平等即不拣择,不起憎爱意,而后本有真心得以显现也。远离有所得心即远离颠倒梦想。
缺乏恭敬心即是有所利用心。缺乏信心即是狐疑心。但习气毕竟虚妄无自性。观其虚妄是要的,但若有期待其减除即是利心。我无往而非利心;哀哉!
正念无力,闲杂念乃纷纷矣!然正念所以无力则悲愿不足故也。悲愿是一切之本。
众生为无始业力习气所缠缚笼罩出不来。然此种缚罩又虚妄非实(由于自己的迷妄)。解缚之道只有一味平淡,减业减习而不憎,耐烦有恒而不用力,jīng进而不着急,平淡而不玩忽。从这一条隙缝(平淡)慢慢放松开它。其他均不免适以增之也。
平淡是除病的万应药(仿佛松开绞索一样)。
“道不用修”,但莫染污。修的问题之所以发生是在习染上。习染是迷妄虚幻不实的,你当下能空得了,就空了它。当下若未能空,那么,它虽虚幻而你此时却未免作实了它。只有慢慢从自己所做实的虚幻圈套里脱离出来。这就有修道之说了。
第36章 谈学问
一说到学问,普通人总以为知道很多,处处显得很渊博,才算学问。
其实就是渊博也不算学问。什么才是学问?学问就是能将眼前的道理、材料,系统化、深刻化。更扼要的说,就是“学问贵能得要”,能“得要”
才算学问。如何才是得要?就是在自己这一方面能从许多东西中简而约之成为几个简单的要点,甚或只成功几个名词,就已够了。一切的学问家都是如此,在他口若不说时,心中只有一个或几个简单的意思;将这一个或几个意思变化起来,就让人家看着觉得无穷无尽。所以在有学问的人,没有觉得学问是复杂的,在他身上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很轻松,真是虚如无物。如果一个人觉得他身上背了很多学问的样子,则这个人必非学问家。
学问家以能得要,故觉轻松、慡适、简单。和人家讲学问亦不往难处讲,只是平常的讲,而能讲之不尽,让人家看来很多。如果不能得要,将所有的东西记下来,则你必定觉得负担很重,很为累赘,不能随意运用。所以说学问贵能得要。得要就是心得、自得!
再则学问也是我们脑筋对宇宙形形色色许多材料的吸收,消化。吸收不多是不行,消化不了更不行。在学问里面你要能自己进得去而又出得来,这就是有活的生命,而不被书本知识所压倒。若被书本知识所压倒,则所消化太少,自得太少。在佛家禅宗的书里面,叙述一个故事,讲一个大师对许多和尚说:“你们虽有一车兵器而不能用,老僧虽只寸铁,便能杀人。”这寸铁是他自己的,所以有用;别人虽然眼前摆着许多兵器,但与自己无关,运用不来;这就是在乎一自得,一不自得也。问题来了,能认识,能判断,能抓住问题的中心所在,这就是有用,就是有学问;问题来了,茫然的不能认识问题的决窍,不能判断,不能解决,这就是无学问。
第37章 求学与不老
我常说一个人一生都有他的英雄时代,此即吾人的青年期。因青年比较有勇气,喜奔赴理想,天真未失,冲动颇qiáng,煞是可爱也。然此不过以血气方盛,故暂得如此。及其血气渐衰,世故日深,惯于作伪,习于jian巧,则无复足取而大可哀已!往往青年时不大见锐气的,到后来亦不大变;愈是青年见英锐豪侠气的,到老来愈变化得利害,前后可判若两人。
我眼中所见的许多革命家都是如此。
然则,吾人如何方能常保其可爱者而不落于可哀耶?此为可能否耶?
依我说,是可能的。我们知道,每一生物,几乎是一副能自动转的机器。
但按人类生命之本质言,他是能超过于此一步的“机械性”;因人有自觉,有反省,能了解自己——其他生物则不能。血气之勇的所以不可靠,正因其是机械的;这里的所谓机械,即指血气而言。说人能超机械,即谓其能超血气。所以人的神明意志不随血气之衰而衰,原有可能的——那就在增进自觉,增进对自己的了解上求之。
中国古人的学问,正是一种求能了解自己且对自已有办法的学问;与西洋学问在求了解外界而对外界有办法者,其方向正好不同。程明道先生常说“不学便老而衰”。他这里之所谓学,很明白的是让人生命力高qiáng活泼,让人在生活上能随时去真正了解自己;如此,人自己就有意志,亦就有办法。如果想免掉“初意不错,越做越错,青年时还不错,越老越衰越错,”就得留意于此,就得求学。近几十年来的青年,的确是有许多好的;只因不知在这种学问上体会、用工夫,以致卒不能保持其可爱的jīng神,而不免落于可哀也。惜哉!
第38章 谈习气
我常说;“一切罪恶过错皆由懈惰中来”,实是如此。jīng神不振,真是最不[得]了的事。最让人jīng神不振者,就是习气。凡自己心里不通畅,都是自找,而非由于外铄。心小气狭都是习气,也就是在里边有私意。人人都有要好的心;但终难有好的趋向者,就是因为习气的不易改。要想祛除习气,必须各人的生命力,能超拔于习气之上才行。
各人的习气不同,应时常反省,去求了解自己的习气。大概人类任何学问,都可以帮助人——让人的生命qiáng大。苟能常于自身深加体验;更能于多方面留心,求其了解;则个人身心自然通畅,力量自然qiáng大,习气自然祛除。自己老是缠住自己,挡住自己,这就是懈惰,最容易弱损自己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