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哲学_梁漱溟【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漱溟

  命

  最后有一个意思要说,就是“命”。这个字很难讲。但要知道极开明通达深沉的儒家,命的观念是他全道理的一点。如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谈命的时候很多。何谓命?孟子说:“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这两句话很恰当。普通人看事情,觉得事情之凑合,是偶然的。其实没有偶然的事,只是自己识力太短浅,找不清其前后的因果关系而已。本来,生命是浑然而无空间与时间之可分的。但为说话方便计,假定用纵横来说:横是四面八方,是空间;纵是历史,是时间;此处此刻的事情,不知是由多少空间的逗拢与多长时间的推演下来而成的。如我今与大家讲话,不知是经过多少空时的极细密的推移演变。我们在此推演中,不知不觉的推到这里来。大家动一念来投考,此一念似是偶然,其实,这一念之动也是有很久很远的根据在的。人之身体高矮qiáng弱、资质利钝、脾气和bào,都是天赋,其实亦是与外边不能分的。

  佛家解释生命说:一个人不单有一身体,各人还各有其宇宙;而彼此的宇宙互相联通,大家在我的宇宙中,我亦存于大家的宇宙中。此宇宙佛家谓之依报。正报即其本身。此意是说,身体固为生下来的,而环境也是生下来的。那么,妻子同我这生命是最近的一件事,我们何可认为是偶然的事呢!所以如果把这个大势看清楚,就可知道一切都不是偶然的。一切事绝无胡乱凑合成功的。我们明白自己同父母的关系,不能设想离开父母可有个我;那么亦不能设想妻子是外来的,而只有个我。我不自我,而是连上我的亲眷,我的友人,我的仇敌而为一我;无远无近,亦不论见面不见面,都脉脉相关,息息相通,毫无隔阂。语云:“千里姻缘一线牵”,固然不是真有一条线,然而人生正仿佛有无数的线呢!明乎此,就是了解天命。那么,就自然要谨慎小心地来对付(姑用此对付二字)我与我的环境——即我的身体与我的家庭,乃至一切。很小心是怎样呢?即不要失掉天赋我以创造的机会!

  第55章 人禽之别(1)

  儒家似乎把人类看得特别高贵。如“天地之性人为贵”,相传以为孔子之语。即在孟子书中对于人禽之别,亦极力发挥此义。吾人以前甚易视为冲口而出之语,背后未必有若何一定之道理为之根据。其实不然。人禽之别实为儒家心理建筑起来的根本点,儒家的学说即立足于此点之上。至于儒家之思想何以建筑在此点之上,其意义吾人无从而知。若人禽之别,只就吾人观察所得而言之耳。

  欲言人心与禽心之不同,应姑言其相同之处。人与动物无别,此是欧洲学术界中甚大之问题而特别发挥此意者,尤其是达尔文之进化论。自达氏学说出世之后,引起宗教家玄学家之争论,而终是进化论战胜。此本是事实,不能否认。人如披衣顶冠,外貌固甚文雅,与其他动物不同;若就luǒ体而言,则人与动物实无大差异。从解剖学上比较人类与动物之骨骼,其构造大抵相同,只是大小长短偏正之不同而已。再从胎生学上说,比较最初之人胎与shòu胎之形状,亦大抵相似。可知人禽之别,并无鸿沟可分。

  形体与心理不能离开说,此意是始终一致。身体之构造既如此相同,则心理之现象当亦无大差异。故近代心理学之研究,如把人类心理从行为上说、从本能冲动上说,都是从动物心理学启发出来。从心理方面研究时,尤足以证明人类心理与动物心理相同之处甚多。如食欲,如性欲,如喜怒,如争斗,如游戏,甚至如羞耻,如自炫,人类有者shòu类亦有之,不过是繁简之不同。再进一步说,古代思想中言道德之心为人类所独有而动物所无,然近来学说则不如此,言动物亦有道德之心。俄国克鲁泡特金在其所着《互助论》上与《无政府主义之道德观》二书中,皆是发挥此意。在《互助论》中,克氏特来解决自有进化论来之难题。此难题即是天演作用有所不及。物竞天择此本是天演作用,而人类社会中对于病者老者弱者则有保护怜惜之事,岂非与天演之说相违背邪?此难题在英国之赫胥黎亦无以解释,于是有谓人类心理究竟神秘超越,而此种仁厚的道德心是超乎自然律者。至克氏始以互助之说解此问题。克氏曾考察动物之生活,由低等动物考察到人类,举出许多事实以证明物竞天择之言之不谬。他意以为,常人着眼于团体之战争,忽略了族类与族类、团体与团体之互助。从个体说,则专谈互竞;从族类说则崇尚互助。唯有互助,团体始能与他团体互竞而生存,故动物之结群以御外侮、以猎食迁徒,壮者保其少,雄者保其雌,甚至群中有违背公德者则排斥之。此种社会本能之特别发展者,其群必为天所择而适存,反是则劣败而消灭。故互助作用,如只是个人则若与天演相违背,若从团体上观之,则正以见天演作用之进化无穷,故如克氏所说,则可见人类之有父母性之爱、夫妇之爱、兄弟朋友之互相扶助,乃至一切公德,从前以为人所独有者,迹之动物亦未尝不有,只与人类有jīng粗之不同耳。安见人类之必高于其他动物耶?克氏持此说,以为人性皆善,不必管束,反对一切法律,主张无政府,盖视人与动物同,都依互助之原则也。凡上所引之事实,足见人与动物无异。此种解释,吾人亦有相当之承认,并不反对,但他有最大之忽略,为吾人所不满意者。

  此处言人禽不同之正面意思。言人禽无异者,其说有极大之忽略。然则所忽略者为何?即是忽略了“一点不同”之点。一点不同即是大方向不同。方向不同,并不是小;甚发轫虽小,其结果则大,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也。人与其他动物在根本上几乎都是亲戚,人与植物找其同点亦并不难。故在生物上找未有相关连之物,可说根本上未有。柏格森说生物是同源,本来一家,后之不同,仅是走出后不同。偏于何方向,则走何方向而已,不能分阶段等级、在一线上分层次。个人有个人之方向,不能放在一条线上为前后高低之说。植物是植物之大方向,与动物之别非阶级之比,非由第一步可进化到第二步。植物顺他之方向往后退,则与动物相接近,愈下等之植物愈接近于原生之动物。他既往前发展之后,则去动物之性愈远。动物亦自为一方向,最下等之动物亦接近于植物也。柏氏分生物之进化为三大方向。一为植物之方向,一为动物之方向。动物之方向又分为二,即节足动物与脊椎动物,其各自为一小方向也。节足动物不是进化可为脊椎动物,退后找则有相近。人在脊椎动物中与其他动物(平)[比]较亦复如是。人是自为一方向,猫与牛马又各自为一方向。就其未往前走而言,则相差不远。方向不同,则未有方法可以比较。故方向不同即是根本不同。同一条路可以比较;根本不同,则无从比较也。人与动物是根本不同,不是差一点,并非多发展一点之比较。故言“差一点不同”之点即最大之忽略也。

  兹再述柏氏所云生物进化分三大方向之意。柏氏以为一切生物都含有动物性,都要生活;但是各自走各自之方向在生活、结果则各自不同。其最显着者,则大抵不外三大方向(各方向又含许多小方向)。一为植物之路,其操持生活之心意是散漫(对集中而言)而浑沌(对清楚划分而言),几乎未有操持生活之心意,而成睡眠麻木之状态。此是植物之路。其操纵生活之心意可说是有,但是把如何生活之方法为先天所安排好、规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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