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罗素与麦独孤两家的言论主张得到印证,增加了我的自信。特别是看到他们所认为顶新鲜的道理,我已经掌握而高兴。两家之外,可举之例还很多很多,如心理学界后起的“jīng神分析”学派,以佛洛伊德为首,特别qiáng调下意识或云潜意识,极注意人的感情方面。还有许多学者提出“社会本能”,这一说法,给予我思想上很大助力,其中如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一书,从鸟shòu虫豸生活中罗列其群居互助的许多事实,证明互助实为一种本能,人类社会之所由成正亦基于此。西洋旧说,人们所以结成社会是由自利心的算计要jiāo相利才行。讲到伦理上的利他心,总说为自利心经过理性而推广出来的。所有这些总由只看到人有意识的一面,而没有认识到本能和感情的qiáng有力。现在心理学上新见解出来,旧说悉成过去。虽东欧、西欧、北美各学者之为说不尽相同,着意所在种种不一,然其为西洋人的眼光从有意识一面转移到其另一面则无不同。
为何说我在心理学上所抱见解这一转变,却与我第三期宗尚儒家的思想相联呢?因为我发现孔子和墨子恰好不同。墨子所忽视的人类情感方面恰为孔子重视之所在;而墨子所斤斤较量的实利,恰为孔子所少谈。此其不同,正是代表着两家对人性认识之不同而来。近代西洋社会人生,是从其中古宗教禁欲主义之反动来的,可说是“欲望本位的文化”。其盛行的功利主义于墨子为近,于孔子则相远。同时,在儒书中,你既嗅不出一点欲望气味,亦看不见一毫宗教禁欲痕迹。这证明它既超出西洋近代,又超出西洋中古,不落于禁欲和欲望之任何一边。像前面说过的,我因觉悟到欲望给人生带来种种苦痛而倾心印度佛家的出世。但我一讽诵儒书,就感染一种冲和、恬淡、欣乐情味,顿然忘苦,亦忘欲望。当然亦就忘了出世,于是我看出来儒家正是从其认识人性而走顺着人性的路,总求其自然调畅,避免任何矫揉造作。这样,我就由倾心佛法一转而宗尚儒家了。距今四十五年前(1921年)《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就是从这里写成出版的。书中贬低墨子而推崇孔子,是完全基于人类心理认识之深入的,同时,看清楚近代西洋和古中国和古印度三种不同的人生态度,实代表着人类文化发展的三阶段;断言:在世界最近未来,继欧美征服自然利用自然的近代西洋文化之后,将是中国文化的复兴。并指出其转折点即在社会经济从资本主义转入社会主义之时。所有这些见地主张从何而来?一句话:
要无非认识了人类心理在社会发展前途上将必有的转变而已。
这话说起来很长,非此所及详。姑举其一点而言之。社会发展的前途,是要从阶级统治的国家,转到阶级消灭而国家消亡的。国家的消亡是什么呢?那即是代表qiáng力统治的法律、法庭、警察、军队的消亡而已。简单说,那亦就是刑罚的废除。此时社会秩序的维持,人们协作共营生活的实现,全要靠社会成员之自觉自律,不再靠另外的qiáng制力。教育势必成了首要之事。但教育只在思想意识一面吗?你必须从根本上调理好人的本能情感才行。质言之,必须以情感上的融和忘我取代了分别计较之心才行。
那将莫妙于儒家倡导的礼乐了。未来的文化必将以礼乐代刑罚(或刑赏),是可以断言的。刑罚(或刑赏)不外利用人的计较利害得失心理来统驭人。这一老套子在新社会不唯不中用,而且它会破坏和乐忘我的心理,破坏协作共营生活的。当时孔子并不晓得社会发展前途的需要,但他却深切认识人类心理而极不愿伤损人类那可贵的感情。
关于我在人类心理的认识上第一次翻案的话不再多谈。以下谈其第二次翻案,亦即是最后的认识。
我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曾说“世界上只有两个先觉:佛是走逆着去解脱本能路的先觉;孔是走顺着调理本能路的先觉。”这句话代表我当时(四十五年前)把一般心理学上说的本能当作人类的本性看待了。这是错误的。那本书在人生思想上归宗儒家,而在为儒家道理作说明时,援引了时下许多不同的心理学派所用术语,类如“本能”、“直觉”、“感情”、“冲动”、“下意识”等等,夹七夹八地来说话,实在不对。不但弄错了儒家对人类心理的认识,也混乱了外国那些学派。
第58章 我对人类心理认识前后转变不同(2)
这实在因我当时过分地看重了意识的那另一面,而陷于理智、本能的二分法之故。特别是误信了社会本能之说,在解释人类道德所从来上,同意于克鲁泡特金的说法,而不同意于罗素。罗素在其《社会改造原理》一书中把人类心理分成本能、理智、灵性(其原文为spirit,译本以“灵性”
一词译之)三方面,而说人类宗教和道德即基于灵性而来。克鲁泡特金在其《无政府主义者的道德观》一书中,却直截了当说人类的道德出于生来的一种感觉,如同嗅觉、味觉、触觉一样,绝似儒家孟子书中“口之于味”“目之于色”的比喻。他因而主张“性善论”亦同孟子一样。于是我在旧着中就批评罗素于本能外抬出一个灵性,作为宗教上道德上无私的感情(原文为impersonalfeeling)之所本,未免有高不可攀的神秘味,实不如克鲁泡特金所说之平易近情,合理可信。我对人类心理的最后认识,即在后来明白了一般心理学上所谓本能,不相当于人类本性;人类所具有“无私的感情”,不属于本能范畴,承认了罗素的三分法确有所见,未可菲薄。
此盖为1921年《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出版后,爱用心思的我,仍然不停地在观察,在思考,慢慢发觉把本能当作人类本性(或本心)极不妥当。事实上有许多说不通之处。像孟子所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敬其兄”的话,按之事实亦不尽合。任何学说都必根据事实,不能qiáng迫事实俯就学理。原书错误甚多,特别在援引时下心理学的话来讲儒家的那些地方。为了纠正这些错误,1923-1924年的一学年在北京大学开讲“儒家思想”一课,只是口说,无讲义,由同学们笔记下来。外间有传抄油印本,未经我阅正。我自己打算把它分为两部分,写成两本书。一部分讲解儒书(主要是《论语》,附以《孟子》)的题名《孔学绎旨》,另一部分专讲人类心理的题名《人心与人生》,但两本书至今均未写成。《孔学绎旨》不想再写了。《人心与人生》则必定要写,四十年来未尝一日忘之,今年已开始着笔,约得出十之三,正在继续写。
以下略讲第二次翻案后,亦即现在最后认识的大意。达尔文的进化论泯除了人类与动物的鸿沟,有助于认识人类者甚大。人类生命的特征之认识,只有在其与动物生命根本相通,却又有分异处来认识,才得正确。从有形的机体构造来看,人与其他高等动物几乎百分之九十几相同,所差极其有限,此即证明在生命上根本相通。心理学上所说的本能,附于机体而见,是其生命活动浑整地表现于外者,原从机体内部生理机能之延展而来,不可分离。就动物说,其生命活动种种表现,总不外围绕着个体生存和种族蕃衍两大问题。这实从其机体内部生理上饮食消化、新陈代谢以及生殖等机能延展下来,而浑整地表现于外的就为本能了。生理学上的机能和心理学上的本能,一脉贯通,是一事,非两事。从机体到机能到本能,一贯地为生命解决其两大问题的工具,或方法手段。前面亦曾说过,本能是动物在生存竞争自然选择中发展起来的极有用的手段。人类生命从其与动物生命相通处说,这方面(从机体到本能),基本相类似,若问其分异何在呢?那就是对照起来,只见其有所削弱而不是加qiáng,有所减退而不是增进。例如鼻子嗅觉人不如狗,眼睛视力人不如鸟,脚力奔驰人不如马,爪牙劲qiáng锐利人不如虎豹。机体的耐寒耐饥人亦远不如动物。在食色两大问题上的本能冲动亦显得从容缓和,不像是有利于争夺取胜的。总结一句话,相形比较之下,人在这方面简直是无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