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哲学_梁漱溟【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漱溟

  “执行意志,满足欲望(自食色以至道德的名誉),是个人生存的根本理由;个人生存的时候当努力造成幸福,享受幸福,并且留在社会上让后来的个人也能享受,递相授受以至无穷。”这些话完全见出那种向外要有所取得的态度,虽然不当把他与贪婪风气混为一谈,但实在都是那一条路子。李先生、胡先生,也通是这般路子;一言以蔽之,总是向外找的,不晓得在自己身上认出了人生的价值。他们只为兼重“个人”和“社会”,“负责”和“享福”,是其免于危险的一点。如胡先生说小我对以前的大我负责,对以后未来的大我负责,李先生说不当厌“今”,不当乐“今”,应当利用“今”,一类话是也。其实在这条路上无论你把话说的怎样好,也不能让人免于流入贪婪,或转移贪婪的风气;至于要解决烦闷,奠定人生,那更说不到了。照我说:人生没有什么意义可指,如其寻问,就是在人生生活上而有其意义;人生没有什么价值可评,如其寻问,那么不论何人当下都已圆足无缺无欠(不待什么事业、功德、学问、名誉,或什么好的成就,而后才有价值)。人生没有什么责任可负,如其寻问,那么只有当下自己所责之于自己的。尤其要切着大家错误点而说的,就是人生快乐就在生活本身上。就在活动上,而不在有所享受于外。粗着指给大家一条大路,就是改换那求生活美满于外边享受的路子,而回头认取自身活动上的乐趣,各自找个地方去活动。人类的天性是爱活动的,就在活动上而有乐趣。譬如小孩子总是要跳动唱闹的,你如果叫他安静坐在那里不许动,几乎几分钟都坐不住。大人也是如此,乐的时候必想动,动的时候必然乐。因为活动就使他生机畅发,那就是他的快乐,并不要向外找快乐。大约一个人都蕴蓄着一团力量在内里,要藉着一种活动发挥出来,而后这个人一生才是舒发的,快乐的,也就是合理的。我以为凡人都应当就自己的聪明才力找个相当的地方去活动。喜欢一种科学;就弄那种科学;喜欢一种艺术,就弄那种艺术,喜欢回家种地,就去种地,喜欢经营一桩事业,就去经营,总而言之,找个地方把自家的力气用在里头,让他发挥尽致。

  这样便是人生的美满,这样就有了人生的价值,这样就有了人生的乐趣。

  乐趣完全是在自己浑沦活动之中。即如吃糖一事,不要误会乐趣在糖上,应晓得是在吃上,换一句话,就是不在所享受上,而在能活动上。我们不应当那么可怜丧失自己,去向外找东西,一切所有都在这里,都在自己身上,不待外求。我们眼看这一般人死命的东寻西找,真是可怜!虽然他们的宝贝就藏在家里,他却不自知,走遍天涯那是永远不能找到的。他们再也不得回家!因为他们已经走入了歧路!陈先生胡先生李先生都还在这歧路上,又怎能指示这些人回家?怎能救转社会的颓风?所以必须根本掉换过这方向来,如我所说的才得。

  同时在这社会上有一般人恰好与此相反。他们看见旁人那样的贪婪,那样的陷溺在肉欲,如此污浊纷乱的世界,就引起厌恶物质生活的反动,就要去学佛修道,喜欢清静修行做工夫,如北京的同善社等团体,都是应运而生的,他们的势力直遍及于外省各县,其散碎无所属的高高低低各种求道者更不能计数。去年我在南京上海见这样的事真是很多很多,学生中也有如此的,这都是因为找不出一个合理的人生态度出来,也就是不知道要怎样生活才好。常有是一个贪婪的官僚同时就是一个念佛讲道的修行者,尤其可以见出他得不着一条路的可怜样子。这两条路同样是违离了人类本性的,人类的本性不是贪婪,也不是禁欲,不是驰逐于外,也不是清静自守,人类的本性是很自然很条顺很活泼如活水似的流了前去。所以他们一定要把好动的做到静止,一定要遏抑诸般本能的生活,一定要弄许多矫揉造作的工夫,都是不对的,都不是合理的人生态度。然如果照陈胡李诸先生的话去教导他们实在是不中用,完全和他们心里事情不相gān。他们并不能因此有什么启发,得到什么受用;此容后说。

  我们粗着一点观察,现在社会上的人是如此情形了,我还要对于我们青年有一种较细的指导。据我所见,我们一般青年真是可怜悯,像是大家都被“私的丝”缠缚了一身,都不能剥掉这种缠缚,超出私。

  第5章 合理的人生生活

  这个问题似乎是人人都当留意的,无须解释。但是在什么时候的人最要求解决这个问题呢?这在青年时代,尤其较优秀的,愈觉这种寻求的急切。我在中学时即如此,有几个朋友也如此。后来到北大,那边有几个同学也如此。都是感觉烦闷,因而发生种种奇异的思想,甚至自杀。恐怕这边诸位中或者也许有这样的。所以把这个问题略说一下。

  大约要说这个问题,与生理心理方面很有关系。一个人身体发育将要完全的时候,不知不觉有种种不宁贴的情境。过了这一阵即将渐渐复归平静;或是问题稍得解决,亦可渐归平静。大约天资较高的,此等现象较甚。据我个人的经验,在这时候,很想求得自己所要求的人生生活,很想打量打量,不愿模模糊糊的过下去。此中多少含有一点与众不同的意思,很容易看着庸众生活的讨厌。此时出世思想甚易萌动,有许多朋友都如此。要遁迹空门。这种念头大约在自杀念头以前。总之他愿意与别人不同一点,不一定拘什么方式,如想成英雄伟人也即是。这在男青年格外的多。想出世多少是不合理的,但除非最亲切的师友,不容易劝转这种念头。凡是特殊的生活,其性质总带不合理的意味,如想求道求仙或成伟人等等。这与知识关系较少,与情志方面关系较为深切,所以由特殊人生生活的倾向到合理的人生生活之转变,很非旁人所能为力。虽然也有永远持其特殊人生生活态度,但大多数都能由激越转入平实,这实在是好现象。

  由激越转入的平实,方为真正的平实,否则恐怕是凡庸。

  凡是想做特殊生活的,根本都是一个浅。他太重视大人物,很为大人物所引诱。不但这个,无论什么财货、圣贤、仙、佛、功业、学问,只要看上一样东西,便都是一个浅。我们希望人人都有圆满的生活,如果你要做特殊生活,便是希望有加于人。这根本是侮rǔ自己的人类,凡是人类都应是一般的,我们只应求一个“人的圆满”,同时也希望人人都得一个“人的圆满”。如果圣人的意义是超加于常人的,那圣人也就是不必要的。

  我们心目中的圣人,只是一个“人的圆满”。又平常人喜欢讲道德,在吾人意思,就是合理的生活,如果以为道德是超于常人的,我们就也同样的排斥。总而言之,激越是我们所欢迎,但希望他能归于平实。

  我们说别的生活不合理,那么,合理的生活有没有其积极的主张呢?

  有的。方才说,没有一物可以看得上,这就是没有安排计较,这就是合理的人生生活。我们只应顺着我们的本性去走。这须待解释,就是要问,吾人在生活中是怎么回事?何以使我们如此而不如彼?这个支配我们行动的心理作用,是直觉而非理智。我们平常所倾向的,多是合于我们脾胃的意味;所以能领受这个意味的,就是直觉作用,不是理智作用。如果看得上一种东西而安排计较着去走,就会渐渐违离了我们原来生活的路子。说浅显一点,就是,粗莽而任天真的人,生活比较是合理的。若处处抑制情感,事事安排计较,反到错误愈多。我们所谓道德,决非先有客观的道理存放在那里,然后我们人遵循着去走。这种客观的道理,是没有的。我以为只要任听直觉的冲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都是对的。各时代各地方都有道德伦理等等的名词,但我们求其根本基础,差不多全在直觉,就是平常喜欢说的良心。譬如某人作了一件好的事情,我们看见或者听人称道,便立刻有欣羡赞叹之感,甚或感极堕泪,这是什么缘故呢?这就因为我们自己根本上喜欢这样,不是谁人能教给我们的,这是一种本能。理智是待教的,直觉不待教——道德不待教。要求合理的生活,只有完全听凭直觉。又如听见恶人做恶而愤怒,粗莽的就恨不手刃其人,其感情较常人格外激烈,因为他比较少受社会上种种复杂习俗的薰染,所以他的天生的反感格外容易引起。只有完全听凭自己真实的真诚的不自欺的直觉,才有合理的生活。最对的莫过于自己直觉的认识。但如何使直觉为真诚的,很应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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