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哲学_梁漱溟【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漱溟

  第11章 人都会自己去走对的路

  我相信凡是人都是会自己去走对的路的,所有的不对都在“我一定要怎么样怎么样”。这就是说,有些人想借某种权力去压下别的意思,推行自己的意见;只信任自己,不信任大家。我以为我们有什么意思尽管可以陈述;但不应该qiáng众从我。因为大家本来都是自己能走对的路,如果真要靠我一人去纠正大家,即是已足表明此事之无甚希望。不信任人,是最不对的;人在直觉上都自然会找到对上去。所以知识上人格上的错处坏处,都是一时的,结果是终久要对的。用qiáng力gān涉,固然错误,忧愁这世界要愈弄愈坏,也是错误。我信人都是好的,没有坏的;最好是任听大家自己去走,自然走对。

  因此我全无悲观,总觉得无论如何都对。我从来未曾反对过谁的说话。同我极不对的话,都任凭去说,说了有好处的,因为经过了这一步,便可以顺次去走下一步。人都是要求善求真的,并且他都有求得到善和真的可能。这话看似平常,实甚重要。许多老先生们看着现在的局面觉很可悲,就是不信人类是这样的,实在也就是不信自己了。佛学家多说,任人去走他的路,一定不对;应该教人走佛的路。我觉得人是自然会走到佛的路上去的,不必教他;如其不然,宁愿舍佛就人。还有许多宗教家也都如他们那样说;又有些所谓道德家要讲禁恶禁欲等等都是不对的。北大已故教授杨昌济引过斯宾塞的话,说社会较好于个人,亦即此意。

  第12章 生命的歧途

  昨日阅某生日记云:“人生有三件事,革命、文学与醇酒妇人,三者得一,亦算值得;三者苟能兼而有之,则人生之愿足矣。”又云:“古人言人生有三不朽:立功、立言、立德;立德乃因以前中国无敌国外患,大家闲散,才来讲这鸟事!”这话在从前的人听到,会要生气;如何会将立德看为鸟事?在我们则可以原谅他,而加以分析,指出他的错误。

  古人之立功立言立德,只许在其人一生之后由别人来说;不是一个人打算自己将要去立功或立言或立德。如自己考虑要去立功,功定不成;考虑要去立言,言亦必不能立;考虑要去立德,则更成为虚伪。凡有意要去立功、立言、立德,都是不行的。某生把立德看成这样,那当然只是个装模作样而已;所以他加以藐视而生反感,谓之鸟事。于此我要告诉大家一句话,人生是靠趣味的。对于什么事情无亲切意思,无深厚兴趣,则这件事一定gān不下去。如我从事乡村运动,若没有亲切的意思与深厚的兴趣,而只想着要立德、立功,那简直是笑话,而且一定gān不下去。立功之人,在他自己不知是立功,到末了由人家看他是立功而已。如有人误解立功立言立德之说,而自己先打算要去立功立言立德,这是被古人所骗;非古人骗他,而是他自己骗了自己。再如我现在不续娶,虽非以此为乐,亦是甘心情愿;倘若要立德而不续娶,那等于由立德而出卖了自己。这最不成功,亦最冤枉不过。

  其次再说革命文学与醇酒妇人。这话亦只是说说而已;说这话的人,于此三事都不会成功。把革命排列在文学酒色之间,这种革命哪得成功?

  或算不得什么革命。说这话的人,在革命上实亦不够格。文学亦是如此。

  只有超过文学能产生文学;有意乎文学,其为文学反倒有限。因他没有真的人生,对人生的酸甜苦辣无深刻体会,所以不会产生文学;即有文学,亦难产生极有价值的伟大作品。说这话的人仿佛有一点文人的味道,同时也可以看出其内部力量并不大,所写的也恐怕只是一点颓废的文字而抓不着什么人生的或社会的意义。至于醇酒妇人,说这话的人亦不会成功。一个人如果打算我将这一生沉湎于酒色里罢,他勉qiáng去求未必得到。即得到,那意思也很薄了。趣味怕有意追求,追求则趣味没有了。醇酒妇人只是一种豪举,在这豪举上亦可让人拍拍掌而已。但这要豪性人碰到机会才有此豪举,非求可得。如有人说醇酒妇人多么好,痛快地乐一下吧!其结果可以告诉他:“你一定失望,一定会感觉得索然无味,一定会厌恶弃绝。”就因为原系豪人之豪举,不能模仿,不能追求;一追求,什么都完了!所以说:说这话的人亦只说说而已,在他都不会成功。

  在某生因对立德误解,由此而生反感,我们从他这反感上看去时,可以看出传统观念在他身上很少;从社会方面来的压迫,在他身上有力量来表示不服。本来在这时代因袭势力已经衰退,对个人已无多大压迫,青年人之反抗亦非难事。但究竟于此还可以看出有点力量,还可以看出高qiáng的不平凡的心理。这是可取的一点。至于对革命文学醇酒妇人的想望,此系从其不健全心理发生的。他大概是感情不舒快,而要求舒快,不觉流露出来。除此之外没有旁的。这完全属于一时感情作用,产生不出什么结果。

  所谓健全心理,是沉着有力的、统一的,不单有感情,而且有理智,有意志。由此健全心理发出来的念头,才有力量,才是自由的、统一的。若只从片面感情求舒快,其本身方陷于问题中而无法超脱,这不是自由的,这是生命的歧途;值不得我们的同情的。

  第13章 谈乐天知命

  古人有许多说话,早先我自以为能领会其意义,其实所领会的极其粗浅。今年过八旬后,感受时事环境教训,乃有较深领会于心。此一不同,唯自己心里明白而已,难以语人。今略记之于左;人之领会于吾言者如何,又将视其在人生实践上为深为浅而不同焉。

  例如50年前旧着《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曾比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指出“仁者不忧”之大可注意,自谓能晓然其意义矣;其实甚浅甚浅。今所悟者乃始与《易·系辞》“乐天知命故不忧”一语若有合焉。乐天知命是根本;仁者不忧根本全在乐天知命。

  何谓乐天知命?天命二字宜从孟子所云“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来理解。即:一切是事实的自然演变,没有什么超自然的主宰在支配。自然演变有其规律,吾人有的渐渐知道了,有的还不明白。但一切有定数,非杂乱,非偶然。这好像定命论,实则为机械观与目的观之合一,与柏格森之创化论相近,不相违。吾人生命与宇宙大自然原是浑一通彻无隔碍的,只为有私意便隔碍了。无私意便无隔碍,任天而动,天理流行,那便是乐天知命了。其坦然不忧者在此。然而亦不是没有忧,如云“忧道不忧贫”;其忧也,不碍其乐。忧而不碍其乐者,天理廓然流行无滞故耳。孔子自己说,“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意思可见。孔子又云,“五十而知天命”,殆自其其学养功夫到五十之年自家生命乃息息通于宇宙大生命也。

  在平素缺乏学养的我如上所说,不过朦胧地远远望见推度之词。即从如上所见而存有如下信念:一切祸福、荣rǔ、得失之来完全接受,不疑讶,不骇异,不怨不尤。但所以信念如此者,必在日常生活上有其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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