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父上楼半天不下来,萝心上有点不安。舅父为这事情的变化感到难堪,萝则以为一切完全非常自然。年龄的距离使两个人显出争斗冲突,舅父在平时总是输给甥女,今天的情形,有点稍稍不同了。
萝一个人坐在楼下廊前,想到眼前的人事,总觉得好笑。
舅父的好管闲事脾气,就永远使她有点难于处置。一时象是非常明白这个中年人,一时又极糊涂,因此对于舅父的行为,萝虽说一面在怜悯原谅,一面总要打算到终究还是离开这中年人好一点。她这时就想到应当如何离开舅父的计划。她想到一个人如何去独立生活。她想到如何在一群男子中过着日子,恋爱,革命,演戏,尽她所欢喜的去做,尽那新的来到身边,尽一些蠢人同聪明人都轮流的在机会中接近自己,要这样才能饱足她对于人类的好奇本能。发现一切,把握一切,又抛弃一切,她才能够对于生存有持久继续的兴味。因为一 切所见所闻的生活皆不大合乎自己性情,所以每想到那些生活以外的生活时,她的心,就得到一种安顿了。
舅父的行为她又象是能够原谅的。她怜悯他,她嘲笑他,然而同时也敬重他。在这事情上她留下了永远的矛盾。这时虽计划到如何离开舅父,听到上面娘姨走下楼来,拿取牛奶,就问娘姨,先生在做什么事情。听到说舅父仍然躺在榻上看书,她才放心了。
到后她唱歌,因为她快乐了,即或知道舅父不甚高兴,她仍然唱了许久,且走到舅父书房去,问舅父答应过她的无线电收音机什么时候可以买来。
吃过了午饭,下午约三点钟时节,萝请求舅父同她到××去买一点东西,在××路上,见到士平先生一个人在太阳下走着,舅父把车停在路旁,士平先生于是站到车边了。萝坐在车上,喊士平先生,问他到什么地方去,并且为什么这时在这大太阳下走。
士平先生似乎毫不注意到萝的关心样子,只仿佛同绅士说,“因为要到×××路去开会,先应当往××去找一个人,所以走一回,把道路也熟习一点。”
萝看到这神气,以为这是士平先生的谎话,且觉得士平先生的可怜相,就问开的是什么会。士平先生仍然望着绅士,把话说着。
“是关于演戏的发展,并且有日本来的一个宗姓男子,报告日本新近戏剧运动的消息。”
“为什么不邀我去?”
这时士平先生才望到萝的脸说:
“你不欢喜开会,你以为开会是说空话,所以我不告给你。”
“往天不欢喜今天我可欢喜。这会在什么时候开?”
士平先生从袋子里掏出了一个表,看了一下,“还有四十 分钟。”
“我同你在一块去,我要去看看。”
舅父说,“当真吗?”
萝说,“当真要去!舅父你坐车回去好了。我谢谢你。你若高兴,就去为我买那个盒子,不高兴,就回家去。我现在一定要跟同士平先生到会,那里一定有趣味得很。士平先生,我问你,是不是我们还应当请舅父送我们到×××去,省得坐公共汽车?”
“用不着。我看看这一家的门牌,一四八,一五○,”一 面说着一面摸出了一个卡片,上面有用铅笔记下的一个人通信住址。“萝,玖×回去,我们走几步就要到那个朋友住处了。他还说过要我引他见你,这是才从日本回国一个最热心艺术的人,样子平常,可是有些地方很使人觉得合意。”
萝这时已经跳下了车,舅父还没有把车开走,注意到这两个人。
“我去了,是不是?”
“舅父,你去吧,我同士平先生在一块。若是要回家吃晚饭,我回头从电话中告你。”
“好,你同士平先生去吧。你们走左边路上,好象yīn凉一 点。”
“好,我们过那边走,有风,真是很有趣。我们再见,舅父。”
“再见,再见。”
等到舅父把车开走后,萝才开始问士平先生,“当真开会吗?”
士平先生望着萝,点点头,不说什么,先走了两步,萝就追上前去。“朋友住多少门牌号数?”这样问着,是她还以为士平先生还在说谎的原故。
“一七五。”
“在前面很远!”
“快要到了。”
……
所要找的人不在家,却留下了字条给士平先生,说是至多三点半就可以回来,两人只好留下等候。因为还有十分钟,士平先生坐在一个椅子上一句话不说,萝心中有点难过。她是不习惯这种情形的,所以就说:“士平先生,你不同我说话,你一定还是记到上次那傻子的事情。若果就只那一点点理由,使你这样沉默,那你也象一个候补傻子了。”
“在你面前,我实在是有一点儿傻相的。”
“不是,我说你有一点儿象一个小孩子。因为只有小孩子才在这些事上认真。”
“我认真些什么?”
“你对于那周姓学生放不过。”
“你完全错了。你的聪明很可惜是只能使你想到这些事情上来。我并不是小孩子,我因为你欢喜这样做人,第一天,我实在不大高兴。可是我想去想来,我觉得这只是我自己的不是,所以我就诚心的愿意那个人能够给你快乐,再也不做那愚蠢人了。我沉默,我就是在为那学生设想,怎么样使你对于他兴味可以持久一点,我当然不必要你相信,可是这倒是当真的理由。”
“我信你,就因为这一点,我以为你是一个小孩子。谁需要你这慷慨?你这宽洪大量,做来一定还感到自己十分伟大,可是这牺牲除了安慰你自己心情,也是糟蹋你自己心情以外,究竟还有什么益处?我难道会感谢你?他又难道会感谢你?”
“我并不为感谢而作什么事!”
“我说到了,你不为要谁感谢而作,但求自己伟大。这还不是一样的蠢事吗?”
“那么,我应怎么样才合乎一个为你如意的男子呢?”
“应当忘记别人,只注意到我。正如我在你面前忘记别人一样,因为友谊是一个火炬,如佛经所说佛爷慈悲一样,谁要点燃自己心上的灯,都可以接一个火去,然而接去的人虽多,却并不影响到别一人的需要,也并不使自己缺少什么。”
“你的比喻是好的,可是人的生活是不能用格言作标准的,所以我以为你自己也未必守得住这信仰。”
“你不信仰真理,却信仰由人类自私造成的种种偏见,苦得使女人好笑。”
“你觉得好笑吗?”
“如是我还有机会在你面前说真话,你的行为使我觉得好笑的地方实在太多。”
“还有很少的是什么?”
“很少的是你可怜。”
“全没有对的地方吗?”
“对什么?女人用不着你那些美德,因为这美德是你男子合意的努力造成的东西。女人只要洒脱,方便,自由,凡是男子能爱人又能给所爱的人这些那些,这才是好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