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来了。一大早,会会就装扮一新出门了,他说他要看看龙雪轩首饰店前停没停着付子玉的马车。等到吃早饭的时候会会兴高采烈地回来了,说是果然停了一辆马车,非常气派的马车。听说付子玉带回来了两个姨太太,大姨太有了病,经不起路上的折腾了,所以大姨太没有来。
王二刀和洗衣婆都表现了程度不同的兴奋。王二刀将胡子刮过,然后换了一双gān净的鞋,头上还戴了一顶新毡帽,因为这顶毡帽,使他看上去像个老头。而洗衣婆则将疙瘩鬏挽了一遍又一遍,但是照了镜子后又总觉不满意,好像全城的人在那一天都会注意她的发髻似的。
夜终于降临了。城里骚动起来,人们纷纷朝银口巷和猪栏巷里涌去。龙雪轩首饰店门前更是热闹非凡。卖花生糖的、卖糖葫芦的、卖面鱼的、卖瓜子的在这一天生意格外好。那灯盏路比起两个巷子来,又显得无边的单调和寂寞了。
家里人都走了,女萝关了药店的门。她回到睡房,对着镜子中臃肿的无所事事的自己发了半晌感慨。她将糊好的灯笼挂在门前,然后就去灯盏路看灯了。女萝走上月芽街的时候,只听得一片红红火火的鞭pào声,她便明白南天阁的秧歌队已经到了那两条巷子了。从唢呐声中女萝判断出秧歌队正在打场子,她想付子玉也许正走出店门偕同两房姨太太看几十年以前的小梳妆。不过,今年的正月十五没有雪,天是晴的,月亮gāngān净净、鲜鲜活活地悬在空中,似乎想与地上的彩灯和焰火争一下光明。也的确如此,因为这月亮的圆满,灯盏路两侧杨树下的灯看起来黯然失色了。而且看灯的人又是那么寥寥无几,灯盏路是寂寞的,女萝的心也是寂寞的。
女萝沿着灯盏路默默地向南走,那些灯她一盏也不想看了,她朝月芽街走去。月芽街冷冷清清的,街面上落着清冷的月光,女萝觉得心很空。她回到药店,将灯打开,然后坐在柜台后面捣药。她一下一下地捣着,药味使她的心平和了许多。正当女萝这样捣着药想着什么的时候,药店的门被吱扭吱扭地推开了。女萝心里一惊:这么晚了,会有人买药吗?
女萝从柜台后站起来。见屋门口歪着一位气喘吁吁的老女人,女萝便放心了。那老女人穿着蓝棉袄,黑棉裤,棉衣棉裤都是崭新崭新的,她背过身关门的时候女萝觉得那背影似曾相识。她朝女萝走过来,女萝觉得她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气韵,尽管她穿戴平常,尽管她老了。老女人的五官最值得一提的是眼睛,那眼睛并不大,但气韵bī人,是秀气吗?不是。说不出的一股味道。
“女萝,我知道你没有去看秧歌,我就奔你这儿来了。”老女人说。
“可我并不认识您,也许是我的记性越来越坏了。”女萝是想问,她怎么知道自己?
“你是不看秧歌的。”老女人继续说,“你冻掉了两个脚趾,全城人都知道,从此以后你就不看秧歌了。”
“可我看灯。”
“今年的月亮好,灯也就没了看头,我料你早就回来了。”老女人说。
“那你怎么不去看秧歌,听说付子玉回来了,南天阁的小梳妆怕是该出来了。”女萝说。
老女人没有答话,她沉默着。女萝心想自己遇到了不喜欢看秧歌的知音了,便一阵手忙脚乱,给她搬了把椅子,并且泡了一壶香啧啧的热茶。
言谈中女萝知道老女人无儿无女,一辈子都没有结过婚。女萝吃惊极了:
“您年轻的时候,怕是个美人吧?”
老女人笑着摆摆手说:“休提过去吧。”
“这一辈子就没看上一个男人?”
“年轻的时候有过,是个不常住在城里的。他有自己的太太,后来他走了,他并没有让我等他。可我觉得他是不希望我嫁人的,而他终究有一天会回来接我的。我就一直等他。”老女人的脸上忽然飞起一团红晕。“我是多么傻,他并没有让我等他,我等了他一辈子。而他再回来时,我是一个老太婆了。”
女萝说:“世上有这么薄情的男人吗?”
老女人答:“没有薄情的男人,是有痴情的女子。”
老女人说完,又絮絮地说今年的正月十五她的心宁静得很,她一辈子没有过这样的时刻,所以她就出来走走了。
女萝又和她说了一些别的什么,好像还谈了龚友顺的羊肉面馆和刘八仙的“极乐世界”,最后她们又把话题落到了南天阁的秧歌队上。老女人说,南天阁自古以来就有这么个风俗,不管日子过得多么穷,年年的正月十五都要办一场热热闹闹的秧歌。所以在南天阁,如若说谁不会扭秧歌就如同不会种地一样遭人耻笑。
“这么说您是南天阁来的?”女萝问。
老女人笑而不答。
“秧歌究竟有什么看头呢?”女萝又问。
“人要活着就总得有个盼头才行,一年一次秧歌,年年都有盼头,日子才能过下去。”老女人微笑着说。
“没有秧歌就没有盼头吗?”女萝暗想,“日子总得过下去啊。”
老女人的话打断了女萝的思绪,她说:“我养了只猫,它跟了我大半辈子,它老得走不动路了,我真不想再看见它的这副样子了,它年轻时是多么美!我想买点砒霜毒死它。”
女萝说:“还是让它老死吧。”
老女人说:“你的药店没有砒霜?”
“砒霜怎么会有!”女萝说,“我们只卖良药。”
老女人说:“怎见得砒霜就是毒药?再者说,你手里肯定会存着点砒霜。”
女萝心里一惊,她的确私自存了一些砒霜,她当时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将来会用上它的。
“我倒是真有一点,你若真心用,就先拿去吧。”女萝说。
女萝把存着的砒霜找出来,然后让给老女人。老女人接了,要付钱。女萝执意不肯,老女人便不再推让。她拿着砒霜,向女萝道过谢,然后就出去了。她再次走向门口时女萝望见她的背影时忽然想起了正月十四在龙雪轩首饰店所见到的那个背影,她的心里忽然涌出一股不祥之感。
女萝看了看墙上的钟,心想秧歌恐怕就要散场了。她就将药店的门闩好,然后回到睡房里。她脱了衣服,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她的眼前老是晃动着那个老女人的影子。子夜时分,月芽街上传来断断续续的狗吠声和三三两两的脚步声,看秧歌的人回来了。女萝披衣下地,王二刀一进门就抱怨说今年的秧歌意思不大,洗衣婆进来后也是这样说,待会会回来后,他只是抱怨天气冷,而且他根本没看出哪一个是小梳妆。
“小梳妆根本就没出来。”王二刀说。
洗衣婆说:“付子玉一听说小梳妆没出来,秧歌看了一半就回去了。”
一家人慨叹着,然后备回各的房间睡觉。
女萝清晨一起来就听见磨倌向她报告的消息:南天阁的小梳妆服了砒霜自杀了。这消息比雪花的覆盖面还大,太阳升起时全城已经沸沸扬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