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恭喜了,恭喜恭喜了……”
“龚友顺,你想赚我的钱,我得让你赚个明白。”王二刀走上台阶,他抓住龚友顺的衣领。龚友顺连连摆手说:“要打我进屋里去打,别让街坊看见笑话。”
“我打你个光明正大!”王二刀一脚把龚友顺踢下台阶,龚友顺“哎哟”着。这时臭臭跑过来助威:“他欺侮老婆婆,给她们吃肉少的面,也欺侮小孩子,我吃了三碗面总共才有八片肉,比纸还薄。”
“我是看老婆婆牙口不好,才让她们多吃面,少吃肉。”龚友顺从台阶上爬了起来,他朝店里走去。这时王三刀听见女萝在叫:
“男人家的,这么不大方?”
王二刀就不再找龚友顺算账,他打了他,气也就出了。龚友顺爬回店里,他老婆连忙过来搀扶他。他骂道:“我挨打时你在屋里gān啥呢?”
“我朝窗外看着呢。”老婆胆颤心惊地说,“王二刀跟刘八仙一样不好惹。”
“屁!”龚友顺给了老婆一个耳光,“谁敢惹我?”
老婆捂着脸哭道:“你只会在家跟我硬气,出去就是个软蛋。我跟了你一辈子了,没见你在人前硬气过一回,我真是跟够了你了。”
龚友顺的老婆在说“跟够了”三个字的时候,心底忽然冒出一股凉气,眼前隐隐约约地闪现出一条路来。她神思恍惚了一阵,就到店外去摘幌子。等她回来时,见龚友顺仍然坐在炕上一五一十地数钱,她的眼前就再一次地出现一条路的影子。
腊月间,正当忙年的关口,女萝生下一个男孩,取名会会。会会满月还没过,正月十五又来了。南天阁的秧歌队又敲锣打鼓地出来了,小梳妆也出来了。女萝在自己的屋檐下吊上一盏莲花灯,她有了孩子,不想再去灯盏路了。
女萝一边给会会调米粉,一边低声哼着:
宝宝吃吃,
宝宝睡睡,
宝宝长大,
爹娘有靠。
王二刀仍然坐在门槛上吸烟,自从结婚后他就爱这样坐在门槛上吸烟。会会出生后他的烟更甚了,女萝晚上和王二刀躺在一起时感觉到身边仿佛竖着一杆烟枪似的。
女萝说:“不抽了,不行吗?”
王二刀没吱声,他仍然吸。
女萝又说:“去看看秧歌吧,那里面有小梳妆。”
王二刀抬起头,他愁容满面但却是认真地说:“一年总吃一种食,今天我改改口不行吗?”
女萝一惊:“你改的什么口?”
“我要找臭臭他娘去,就今天。”王二刀扔下烟袋。
“你是个有媳妇的人了。”女萝装做漫不经心地说,“寡妇门前是非多。”
“我要是不跟你说,偷着去看她,你会知道吗?”王二刀的话带有挑衅的味道。
“我宁愿糊涂着。”女萝说完,就把调好的米粉一勺一勺地喂给会会。
王二刀站起身,从柜上拿下棉帽子戴上,然后放开大步朝旧杂货店的臭臭家走去。
王二刀一走,女萝就心慌了。她想正月十五臭臭连同他的爷爷奶奶肯定都在外面看秧歌呢,屋子里留下的只能是臭臭他娘和那个尚在襁褓中不省人事的遗腹子,王二刀与臭臭他娘肯定是重温旧梦了。女萝想着想着,眼泪就落下来了。她的眼泪落在会会的脸上,会会也好像哭了似的。
到了灯盏路将要收灯的时候了,女萝估计秧歌也要散场了。果然,不久月芽街上传来了三三两两的脚步声,这是看秧歌的人回来了。女萝想王二刀也该回来了,然而她并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心慌意乱地站在窗前,她看见月芽街了,街上没有人影,清冷的月光映照在街面上,使那条街看起来像块孝布似的。女萝就这么看着这条街,直到子夜时分,她看乏了,眼睛也酸了,她才倒在炕上睡觉。女萝睡着了,她又来到了灯盏路,她看见了许多盏以前从未看到过的灯,她的全身心被光明浸透了,她觉得舒服极了。她睁开了眼睛,她看见了她身上的王二刀,她马上明白睡梦中发生了什么事。
王二刀把头搭在女萝的脖子上,女萝抚摸着他的头。他的头被汗水儒湿了,他疲惫不堪。
“臭臭他娘没有让你……”女萝不解地问。
王二刀没有吱声,而女萝一出口就后悔自己不该这样问他。女人是不能问男人委屈的,尤其是从另一个女人那里受来的委屈。女萝便亲了亲王二刀的脸颊,表达她的歉意。
粳米的脸颊一天天地塌陷下去,女萝每次见到她时都觉得刘八仙太亏待自己的娘了。有什么办法?是她自己不怕刘八仙的,她跟他去的那天还选了那么好的太阳天,但她的生活却布满yīn霾。粳米每次抱起会会的时候都要说:
“姥姥看看会会长没长肉。”
每回她都一边沙哑地叫着:“喔,喔,长肉了,抱不动了。”一边将会会丢在摇篮中,她气喘吁吁的,看上去力不从心。
猪栏巷的剃头师傅给拉huáng包车的李老头剃头,李老头让他给剃成平头,而剃头师傅却给他理成光头。李老头拉着huáng包车垂头丧气地回家时,他那个爱吃茴香馅饺子的洗衣婆正从竹竿上往回收晒gān的衣服。她见自己的老头成了这副样子,就低下头笑出一串声音,仿佛一条鱼在水中弄出一串水泡似的:“老了老了,还出这个洋相!”
李老头扔下huáng包车,有气无力地喝了一壶茶,然后端个板凳坐在院子的树下纳凉。街坊的孩子们见了他,个个嬉皮笑脸的。他知道这是笑他的光头,他想剃头师傅这是活活整治他呢,他李老头一辈子为人卖命,可从未低三下四过,剃头师傅这不是拿他当“冤大头”吗?凭什么?李老头开始让自己的思绪朝回流,虽然他觉得这样有些累,但还是仔细搜寻过去生活中的一些细节,他是否得罪过剃头师傅?结果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雨巷里发生的事情使他恍然大悟了。那一天傍晚有小雨,是秋天,灯盏路两旁到处布满了杨树的落叶。李老头拉着huáng包车从南天阁出来,正走在灯盏路上,见前方有个人朝他招手,走到近前一看是剃头师傅。那时剃头师傅还没学剃头,他在一家饭馆里当跑堂的,他说:
“拉我一程吧。”
李老头:“不行,车上有客呢。”
“一个人?”
“一个。”
“不是可以坐两人吗?”
“不能拉你了,今天只能拉一人了。”李老头说完,就沿着灯盏路向南走,雨丝刷刷地响,他听见背后那个人在骂:“日后有你好瞧的!”
这日后的时间隔了二十几年,剃头师傅还没忘了此事。他给他剃了个光头来rǔ没他,他这是出二十几年前的气呢。其实当时车里的坐客是小梳妆,付子玉在银口巷一间屋子里正等着她。他一向是守信的,他不能走露了风声。
李老头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明白后,心里就舒坦了许多。他搬着板凳回了屋子。屋子里有一股新鲜的醋香味。老婆子正把烧红的炭火装入铁熨斗中,她要把人家的衣服烫平展了。李老头又呷了一壶茶,然后他对老婆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