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的人们回来了。他们在店门口的盆子中洗过手,然后纷纷坐在桌子旁。他们谈论着下葬的情景,说是gān爹的棺材一落入坑里,立刻就有一只鸟从上面飞过并且发出动听的叫声。鸟后来朝日出的方向去了,说明死者的灵魂升入天堂了。人们接着说,gān爹带去了这么多东西,当然要被送入天堂了,看来,那里也一样是嫌贫爱富的。人们还说,那些陪葬品被火烧起来后发出了很大的“嗡嗡”声,死者一定是把东西带走了。臭臭的祖父煞有介事地说:
“没见过那种好看的火光,真受看,红光光的,烧了足足十分钟。”
他那卖菜的老婆子马上接道:“白花了刘八仙的那些工夫,没日没夜地扎咕起来,一把火就没了。”
臭臭的祖父说:“你懂个屁!”
大家就都笑了起来,不再讲葬礼的事情,等待着那热乎乎油汪汪的羊肉面。龚友顺带领家人把一碗碗的面摆上来了,桌子上立刻响起一阵稀哩哗啦乱抓筷子的声音,接着呼呼的喝汤声和突噜噜的吃面的声音jiāo错着响了起来。大家都不说话了,每一张桌子上都旋着一股热气,人们埋着头,吃得面颊红光光的,吃得汗珠像秋雨后的蘑菇一样水灵灵地冒了出来。吃毕,大家满意地打着嗝擦着嘴上的油腻走到店外。
女萝和gān娘走出店门,她们站在台阶上,王二刀在跟龚友顺结账,她们等着他。
女萝说:“gān娘一个人太寂寞了,到月芽街我们那里去住吧。有我们吃的,就会有你吃的。”
洗衣婆说:“我哪儿也不去,我还是住在老地方。老主顾们都愿意去我那儿洗衣裳,我养活得了自己。”
正在她们议论着的时候,店里忽然传来龚友顺的呻吟声,接着王二刀出来了,女萝迎上去,她问:“算完了账?”
“我打了他两巴掌,一会儿他的脸就会胖的。”王二刀说。
“怎么又打了他?”女萝问。
“他把猪肉和羊肉搀在一起来卖给我们,猪肉和羊肉不是一个味,我一吃就吃出来了。”王二刀说。
“该打。”洗衣婆说。
他们一家人走下台阶,洗衣婆独自回家,女萝跟着王二刀回月芽街。路上王二刀对女萝说他不想再走街串巷地gān老营生了,他想开个药店,这样女萝也不至于在家闲着。女萝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就答应了。
龚友顺的脸果然肿了起来,但他认为这两巴掌仍是值得的,因为王二刀按照他的意愿如数付了钱。他把钱数了三遍,然后放进钱匣子中,上好锁,就召唤他老伴来给他揉揉脸,他觉得腮帮子疼得厉害。
“你回回耍心眼,回回让人识破,弄成这个样子,真为你臊得慌。”老伴凄怨地说。
“哼,你懂什么?最后那钱不一样落入了我的腰包?挨点打算什么?谁要是打我一下给我十吊钱,我就让他一天打我十八回!”龚友顺一把将老伴推开,“你白活了一辈子——闷葫芦瓜。”
老伴趔趄了一下,最后还是扶着墙壁站稳了。她的眼前又一次出现一条路的影子,那路空空dàngdàng的,她每次见到它都有一种神往的感觉。龚友顺跟老伴发完脾气后就倒在炕上睡了,这一觉直睡到日薄西山的时刻。他起来后吆喝老伴给他端壶茶来,但他没有听到那相应的惯常的回声,便迷迷糊糊地出去寻找。正走着的时候,猛然被一个人的一双脚当空给踢了一下,他抬头一看,老伴伸着舌头悬在房梁下正面目狰狞地吓着他。
龚友顺当天下午就草草地将老伴安葬了。他没有到刘八仙那里买任何一件陪葬物,以至一些街坊邻居过了一两天之后仍然有来店里找她剪鞋样子的。每逢这时龚友顺就落寞地说:“她到南天阁睡去了。”
龚友顺仍然开着他的店。有一天他发现幌子被人偷走了,第二天他便又挂出一个新的。他的生意有时兴旺有时冷清,但总是在做着生意,打着赚钱的算盘。而洗衣婆也依然如故地给人洗衣、熨衣,然后将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待人家来取。断不了也要三天两头地跑一趟食杂店买醋,回去后吃她那香啧啧的饺子。日子平平常常地过着,很快秋天就来了。
臭臭要娶媳妇了,会会也到了进学堂的年龄,这时十年过去了。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都还挣扎着活着。粳米已经到了那个广大的去处,接替她的是臭臭他娘。女萝眼看着臭臭他娘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一天天地寡言少语,而刘八仙自己却仍然脑满肠肥,“极乐世界”的生意总像炉子里正燃烧着的gān柴似的红红火火的。龚友顺惨淡经营着他的小店,一点也不肯将权力下放给儿女,但他实在是力不从心了。每逢他从店里出来,大家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腿脚不利索了。他逢人便问:“吃羊肉面吗?又香又热乎!”人家也不理他,他便惆怅地盯着人家的背影看,那目光是失望的,极像一个打渔人眼看着一条大鱼从水面上一跃而过。
臭臭经营着旧杂货店,他不再是个“小吃闲饭的”了。骂他吃闲饭的人都带着纸牛纸马去yīn间过日子了。臭臭再也听不到祖父的教训声,只是在阳光明亮的日子里,他站在台阶上,总会忆起祖父和几个人谈论龙雪轩首饰店开张的情形。他问祖父:“哪天你吃了几个烧饼?”“我吃了多少,我怎么记得,那时我是能吃的。”臭臭每当回忆起祖父的这话时都觉得祖父是可爱而可笑的,因为这可爱和可笑,臭臭也就更怀念他。不过,有些事情他是不记得的。比如女萝问他还记不记得她小时候将家里的首饰偷出来送给他玩、而他在猪栏巷里把它们都玩丢了的事,臭臭只是茫然地摇摇头,他真的是一点也记不得了。
女萝和王二刀开的康复药店已经远近闻名了,他们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富裕。先前的房子已经拆了,在原基础上拓宽面积,盖起了四间瓦房,院子中还栽了树,树不高,但长势很好。夫妻二人不吵不恼的,日子过得平和极了。会会已经过了上学堂的年纪了,可他说什么也不肯识字,他像当年的臭臭一样只喜欢到处玩。会会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墓地,他的胆子很大,女萝吓唬他说那墓地有鬼魂在游dàng,可他仍然朝那里去。他不识字,可他喜欢将墓碑上的人的名字描在一张纸上,然后回来给女萝看,让她讲此人活着时的故事。在会会那里,死人的故事永远比活人的故事好听。
有一回他将“赵天凉”的名字抄了回来,女萝看了半晌后对会会说:“他活着时是个秀才。”
“秀才是什么呢?”会会问。
“给人写字,写对联,写诗,他还会chuī笛子。”女萝说。
“chuī笛子的人还会死呀!”会会惊诧道。
“人总会死的。”女萝说,“他是害了相思病死的。”
“什么叫相思病?”会会问。
“就是一个人看上了另一个人,心里老想得慌,时时刻刻放不下,就想死了。”女萝淡淡地说。
“是谁把赵天凉想死的?”会会刨根问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