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土匪奶奶_高和【完结】(128)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和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态度非常严肃,好像从来就不认识我,跟我没有任何jiāo情。他那坚定的眼神让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从今天起,不但我占山为王的日子到头了,全国山大王的日子都到头了。

  我看了看奶奶,奶奶说:“缴枪,有解放军保护我们我们自己还拿枪gān啥呢?再拿枪纯粹就是累赘。”

  于是我传下了命令:缴枪。伙计们乖乖地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不知道为什么,投降的决定并没有让我感到屈rǔ或者丧气,我反而从心底深处感到了一阵彻底的解脱、从未有过的轻松。后来我才知道,解放军是来解放我们县城的,到了县城却扑了个空,听说保安团都到狗娃山打尕掌柜的山寨来了,于是解放军跟着就朝狗娃山进发,既要消灭县保安团,又要收编我们这支土匪队伍。洪祁,就是洪主任,听说我们仍然盘踞在狗娃山上,担心我们不服从解放军的号令跟解放军发生冲突造成死伤,急忙跟在解放军的后面赶了上来,及时劝说我们放下了武器,避免了冲突和伤亡。那天晚上,我们跟解放军一起吃了一顿饭,解放军都在堡子外面野营露宿。洪祁跟我睡在一个窑dòng里,给我详细讲了天下大事,讲了共产党的政策,还告诉我我的拜把子兄弟李敢为在抗日战争后期的一次反扫dàng中牺牲了,吴参谋长身体也没有养好,前不久刚刚去世。想到我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那个跟我一见如故的拜把子兄弟,见不到那个稳重瘦弱的吴参谋长,我非常难受,也许是刚刚经过血与火的生死搏斗,一旦松懈下来人的感情跟体力一样脆弱,我忍不住哭了。窑dòng外面,传来了孩子们的嬉闹声跟奶奶管教孩子的斥骂声,这平日里听惯了的声音今天听起来格外亲切、感人,就像炎热的夏天把身体浸泡在了清澈的溪水当中,让人身心积存的躁气一扫而光,心灵像是经历了bào风骤雨的天空,纯净、辽阔。我暗暗祈祷,希望我的娃娃们从现在开始,有一种全新的生活,那是一种安宁、祥和、用不着依靠刀枪和bào力谋生的生活。

  结 局

  放下武器以后,我们被集中起来参加学习,住在县里的解放小学,解放小学就是过去保安团的驻地。学习的目的就是改造思想,使我们这些土匪成为新社会能够接受的、自食其力的新人。洪主任经常亲自来给我们讲课,他给我们讲了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分析了我们上山当土匪的阶级成因和社会原因,还给我们讲红军长征过雪山草地的故事。因为跟我有那么一层老关系,他也经常到我住的房间跟我闲聊,我听说外面到处都在打土豪分田地搞土改划阶级成分,便请教他如果给我划成分,我应该是啥成分。

  洪主任想了一阵说:“你不是农民,也不是工人,又不是商人,更不是财东,按照毛主席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我看你应该划成流氓无产阶级。”

  无产阶级是好阶级,这我懂。可是前头加上了“流氓”两个字就让后面“无产阶级”四个字不值钱了。不过,想起我跟二娘还有李敏敏的那些事儿,想起跟李冬青到西安城里逛窑子的荒唐经历,说我流氓也不为过。我没敢和洪主任争辩,红着脸接受了“流氓无产阶级”这个身份。不过,不管流氓不流氓,反正我是无产阶级,怎么说也比李冬青那个“地主分子”、“历史反革命”qiáng得多。土改的时候李冬青被划成地主分子,戴了高帽子游街,浑身上下糊满了佃户们吐的痰擤的鼻涕,整个人变成了路边扔着的大痰桶。他的家产也被分得一gān二净。镇反的时候他又被定性为历史反革命,判了无期徒刑,在监狱里待了二十多年,一直到国庆二十周年的时候才获得大赦。出狱后安排到县文史馆当编辑,成了我的下级,表现还挺好。我摸不透他是真的改造好了,还是装的。

  我们伙里的伙计提前结束了整编,年轻力壮自己又愿意的参加了解放军,年纪大的回到狗娃山下种地,土改的时候跟所有贫下中农一样分到了自己的土地,安安稳稳地过起了十来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伙计们都说还是共产党好,打土豪分田地,耕者有其田,农民有了地,谁还会当土匪呢?我在学习班待的时间比较长,主要是等上级对我们狗娃山伙里的定性,看我们到底属于什么性质,然后才能根据上级的定性对我的未来作出决定。过了几个月之后,洪主任通知我,上级根据我们的情况,确定我们为进步的农民武装;由于我在革命困难时期支援过红军一百石麦子,又打过日本人,还跟国民党保安团、正规军打过仗,所以给我的定性是对革命有贡献的民主进步人士。洪主任跟我商量:“你有文化,领导上想安排你到县文史资料室工作,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不愿意去,组织上还可以再考虑。”

  我说:“没啥考虑的,只要领导觉得我成我就gān。”

  我于是到了县文史资料室上班,放下枪杆子,拿起了笔杆子。洪主任说,这就是新中国跟旧中国的根本不同,旧中国把人变成匪,新中国把匪变成人。过了半年我还当了文史资料室的副主任,负责主持编写本地土匪和地方武装史。又过了一年,县政协改选,我又被选上了县政协副主席。花花识字,在那个时代识字的女人就像天上掉下来的白屎壳郎一样珍稀,她的家庭成分又定了贫农,洪主任动员她参加工作,她就当了县妇联的副主任,后来竟然还入了党,当了副县长,官做得比我大。

  狗娃山的堡子荒了,再没有人到那里占山为王了。奶奶跟我们一家住在县城,我跟花花都要上班,她就成了我们家的总管。她彻底变了性子,成了一个安分守己安详和善的老太太。如果你在县城的街道上看到她领着孙子孙女们遛弯,跟小商贩们为买一把炒蚕豆、一捆菠菜一分钱两分钱地讨价还价,你绝对不会想到她就是当年横枪立马飞檐走壁叱咤风云的女飞贼。看着她夏日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享受傍晚的凉风,冬天正午坐在院门口享受温暖的阳光,连我有时候都觉得过去那烽火铁血的日子只是一场梦。我问她过这种日子习惯不习惯,会不会感到闷气,奶奶说现在天下太平,不能再胡作非为了,胡作非为就是逆天行事,绝没有好下场。又说,现在财东都打倒了,穷汉有吃有穿有营生gān,太平盛世,她能安安稳稳不愁吃不愁穿地过日子,就是天大的福气。每年清明节奶奶都要回狗娃山一趟,大掌柜跟二娘葬在那里,她要给他们烧纸。她去世以后,我们就把她跟大掌柜葬到了一起,每逢清明节,我都跟花花带着孩子们去给他们上坟。

  2005 7 6 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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