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二太太完全估计错了。秀儿最后告诉二太太,没有人qiángbào她,一切都是她自愿的,而问题是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这是一件出乎秀儿意料并且让她无法解决的事,所以她没办法活了,她恳求二太太救她。
二太太问秀儿,那个男人是谁?
秀儿说,我不能告诉你,二太太饶了他吧!说着还是哭。
二太太说,你不告诉我,我又怎么能给你想办法?
秀儿没有办法,终于鼓着勇气告诉了二太太,牛旺,这孩子是牛旺的,要罚就罚我,这事不怪他。
二太太的头像是被谁用棒子击了一下,晕晕的,半天才回过神来。没错,秀儿是说的牛旺,就是那个浓眉大眼的牛旺,就是那个有时让她夜里想起来的牛旺,也是那个脱了光屁股跳进大西河的洪水中给她捞梳妆匣的牛旺!这个牛旺原来一直跟秀儿好,并且让秀儿怀了孩子,这个该死的牛旺!二太太突然觉得难过,并且有点想哭。
那件汗衫子是你给他缝的?过了好一会儿二太太才这样问秀儿,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一直跟着她的丫头片子会有这么好的针线活儿。
秀儿说,是,我用你给我的零花钱买的布。
二太太起先不明白怎么就跟她做的那件样式一模一样,并且都是白色,现在就明白了,只有秀儿看见她做那件汗衫子,她是照样子学的,并且做工比她的还好。
二太太看着秀儿这副láng狈样儿不知道是该恨还是该怜,正是这个秀儿,这个形影不离地跟了她五年的秀儿把她心中惟一能在空闲时幻想的东西打碎了。
二太太,救我!只有你能救我!秀儿在二太太脚下跪着不起来。
二太太问秀儿,你让我怎么救你?
秀儿说,去求穆先生开副药,把孩子打掉。
二太太否定了秀儿的提议,我怎么好去求穆先生开一副打胎的药?穆先生又怎么看我?
秀儿说,那咋办?那咋办?二太太。
二太太说,只有跟大老爷明说了,看大老爷和大太太怎么个处置,没有别的办法。
秀儿绝望地说,那我只有去死了。
二太太说,这又不是杀人放火的事,我看大老爷也未必就拿你怎么样,大不了找个婆家嫁出去。
秀儿不相信,哭着说,不会这么便宜,保和堂是有家法的,我知道,我会被棍棒打出保和堂的,还有牛旺,高鹞子会打死他的,是我害了他!
二太太想了想说,还有我呢,我替你和牛旺说情总会顶用的,大老爷和大太太也会给我面子。
秀儿还是不放心,央求二太太说,二太太呀,你再帮奴才想想办法,我这辈子不能报答你,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还你的情。
二太太说,那我就再想想该怎么办,但你要听话,不可寻死觅活的,要是你自己弄出事来我就不管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秀儿就只有等着的份儿了,就像圈里等着屠宰的猪。
二太太在苦思冥想之后,没有找出更好的方案来挽救秀儿,在没办法的情况下,二太太又重新考虑秀儿提过的方案,找穆先生开药方打胎。
穆先生听了二太太的话,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这才慢条斯理地说,按说二太太从没求过老朽,再说你又是东家,老朽怎么着也得办,可这件事却也难,一来我在师傅面前起过誓,决不开药打胎,做这种损yīn缺德的事,二来这打胎自古就是一件没有十全把握的事,要是弄出个三长两短来,老朽担的gān系就大了,你说是不?二太太。
二太太说,我也是想不出办法来,才来找你老,总不能看着保和堂把他们一个打死一个轰出门去吧?穆先生想了想说,其实让他们双双逃了不就行了,生死由命,那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二太太摇摇头说,这办法不妥,我料定他们逃不出去,要是给抓回来那事就更大了,即便逃出去也未必就比留在保和堂好,保和堂的家法我没见到过,听说保和堂从来没有把人打死的事。
那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跟大老爷和大太太说了吧,反正现在老爷子已经是管不得事了,一切都由大老爷做主,再说,二太太你又是保和堂内当家的,按说这事还是你拿主意为先呢,大老爷也不是一个不通情理的人。
二太太于是就明白了,开药打胎这事行不通,剩下的只有跟大老爷蒋万斋挑明了。二太太想先通过大太太这一关,把大太太说通了,两人再一起跟大老爷说,但后来想到大太太已有身孕,平时娇得像个宝贝似的,要是为这事心里一急动了胎气,这乱子就惹得天大了。二太太决定跟大老爷明说,成与不成就看这两个闹chūn猫的命了。
大老爷蒋万斋对这件事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静,他叫丝红到厚塾斋的北书房去找来一本薄册子,这是一本《保和堂家规》,上面用毛楷字写得明明白白,男女苟yín者,各罚五十板,赶出家门,男女苟yín致孕者,男罚一百板,女罚十板,犯家规而出逃者,当乱棍处死,上报官府核销。大老爷一字一板地背了几条,对二太太说,你看看吧。
二太太吓了一跳,想到幸亏没有出主意让他们逃走,要是那样还不害死了他们。我就不看了,大老爷说怎么管教他们呢?二太太定下神来这样说。二太太识的字没办法读得懂这本家规。
大老爷说,你是内当家,你说该如何处罚他们?他很注意二太太刚才用的那个字眼是管教,便纠正过来。
二太太问,还真按家法处罚他们吗?
大老爷很严肃,说,既定了家法,当是要实行的,要不,岂不成了摆设?日后又如何掌管保和堂的人?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就是这个道理。
二太太就没话说了,愣在那里出神,心里想着该如何跟秀儿说,牛旺,还有牛旺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处罚牛旺和秀儿的场子设在保和堂的打谷场上,打谷场就在长工房的院子里。保和堂的所有人都集中在打谷场上,护院房的人除了看门的,都带着器械站在场子中间,这多少有点儿像法场的样儿了。
先是高鹞子嘶哑着嗓子公布牛旺和秀儿偷情的事,然后就把牛旺和秀儿押到了打谷场中间,四周的人齐刷刷地看着他们。秀儿没有绑着身子,但她一直把头耷拉在胸前不敢抬起来。倒是牛旺昂着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的身上捆着麻绳,因为勒得紧,胸襟敞开了,露出里面的白粗布汗衫子来。
这时候大老爷蒋万斋来了,后面跟着二老爷蒋万秀和如花似玉的二太太。二太太今天愁眉苦脸,甚至没有在脸上搽胭脂抹粉,倒更是别有一番韵味。至于二老爷是刚从勾八的赌场上回来,听说要处罚秀儿和牛旺,就赶着看热闹来了,保和堂已经有几十年没有处罚过违犯家规的人了,二老爷不记得保和堂有这种事。这种事在南方司空见惯,那叫开厢堂,处罚也残酷得多,火烧活理,沉猪笼什么的,这些二老爷不知道,保和堂没有这种处罚,也没有厢堂。
谷场中间放了一张八仙桌子,几条凳子,大老爷蒋万斋和二老爷二太太就在桌子后面坐下来,当然是大老爷居中,然后是二老爷,再然后才是二太太。大太太没有来,她始终不知道这码事。老太爷蒋翰雉也没有来,他躺在梨花苑北屋的炕上基本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