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满鼻子闻到的是烟锅油子的辛辣味,化学家管烟锅油子称为尼古丁,又叫烟碱,是一种有毒的东西。二太太对这些还不懂,她其实并不十分讨厌这种烟味,二老爷活着的时候也抽烟,但很有限,更多的是在赌场里抽。
二太太问汉子,师傅不是本地人吧?口音不像。
汉子把小烟锅在鞋底子上磕得嘎嘎的响,燃尽的烟灰磕净了,这才把烟袋收起来,跟二太太说,俺老家是山东,那是好地方,出花生大枣和小麦,还有粘高粱。师傅脸上露出豪迈之情。
二太太不知道山东在哪里,也不知道离玉斗有多远,只是曾听大老爷闲话时提到过山东这个字眼,知道天下有山东这么个地方,至于花生大枣和粘高粱什么的,二太太觉得并不稀奇,玉斗也有。
这时,亭儿怀里抱着那个梳妆匣儿来了。
师傅伸出一双大手接过来,端详着看了一下,说,是件好玩艺儿,可惜锁鼻儿没了。
二太太问,能修得好不,师傅?
师傅说,有锁子没有?把锁子拿来看看。
亭儿说,都在匣子里呢。
师傅就把匣子打开了,那里面当然有被二太太拧断了的锁鼻儿和那把jīng制的小铜锁。师傅伸出小水萝卜般的大拇指和食指,将小铜锁捏起来看,翻来覆去地端详够了,这才咂着嘴说,天下还真有这么jīng的玩艺儿,可算是开了眼界了。
二太太几乎对这位山东汉子彻底失去了信心,说,师傅要是修不了就算了,我也不急着用。
但师傅并没有要把东西还给二太太的意思,几乎是用自言自语的腔调说,俺得试试,说不定能修得好。说着也不管二太太是否同意,自顾打开箱子,拿出来小钳子小锤子和小锥子一堆乱七八糟的工具,最后又拿出来一个小板凳,稳稳当当地坐了,拿了一串小锥子,在锁孔里捅。别说这汉子看起来笨手笨脚,动起手来却异乎寻常的灵巧,三下两下就听叮的一声,锁舌头落在箱子盖上,锁开了!
师傅怔了一下,倏然间兴奋起来,说,好了好了,这下好了,俺以为要费好大的事呢。
二太太也被师傅的情绪感染了,问他,这下能修好了吗?
师傅说,差不离,差不离。手却不停,先把半片锁鼻儿从梳妆匣子上卸下来,然后从箱子里翻出一条紫铜片,用锉刀几下便锉出一把钥匙来,跟那把jīng巧无比的小铜锁相比,宛如原配,试了试开锁竟是毫无滞涩。这下二太太彻底折服了。下面的事情是修那个断了的锁鼻儿。
师傅从箱子里捧出一个小火炉儿来,那炉儿里已经放着上好的木炭,他的箱子就像是变戏法儿的百宝箱,二太太觉得里面可能装了数不清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同样还是那把火镰,师傅用它打燃了火绒,裹在草纸里用嘴chuī了几下,呼的一下草纸冒出火苗儿来。师傅非常麻利地将燃着的草纸放在火炉儿里,将炉子里的引火物点着,用安在箱子底下的风箱chuī,一会儿火炉儿便烧得通红了。师傅拿一块锡放在小铁勺里化了,把断了的锁鼻儿用锡水焊起来,并用锉刀打磨光滑,重新用钉子铆在梳妆匣上。
师傅将这件事情圆满做成之后,已经用了不少工夫,早过了吃午饭的时候了。
二太太高高兴兴捧了梳妆匣儿,问师傅,多少工钱?
师傅憨然一笑,说,太太看着给,看着给。
二太太就给师傅付了一块钱,是一块光洋,二太太衣袋里极少装钱,这一块钱已经放了好长时间。
师傅欢天喜地,一再声称给多了。只要不是闹灾荒,无论是在京西太行山还是山东,一块光洋可以买二斗粮食。
二太太心情很好,说了几句夸奖师傅的话才进了保和堂大门。护院房看大门的人见二太太回来,上前点头哈腰地施礼,口里说,二太太回来了?二太太也点头带笑的算是回礼了,说,回来了。二太太不喜欢这种应付,但又不愿让人家说看不起下人,这是一件没办法的事。
中午饭是小米粥,一碗炖豆腐。二太太和亭儿因为在秀儿家吃了jī蛋荷包,肚子里饱,勉qiáng吃了半碗就收了。
二太太觉得有些累,嘱咐了亭儿几句就一个人上炕睡了。刚睡着就做了一个梦。二太太极少做梦,并且从来不做白日梦。但今天显然不同,二太太不但做梦,而且还梦到了二老爷,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天空有些泛白,阳光从云缝中斑斑驳驳地撒下来,弄得满世界都是一副支离破碎的样子。二老爷就坐在院墙边的桃树底下,一动不动地看着二太太手中那个梳妆匣子。二太太就有些心虚,想转身走开,却又没那份勇气。
二老爷问,那里面装的什么?好像是很不经意的样子。
二太太当然不好回答二老爷,关于梳妆匣的事她一直没跟二老爷提过,但二老爷显然什么都知道。
你不该用这东西,二老爷说。
二太太说,我没用过,我只是想生个儿子。这理由不太充分。
二老爷说,我知道你怀上了,但不是我的种,我天生不能耕种。
二太太说,你别这么想,只要生下来就是你的。
二老爷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用吧,用吧,咋着也比用他的qiáng,保和堂哪一代当家的都是人面shòu心的家伙,你千万记着。
二太太满腹辛酸无法对二老爷说出来,她觉得一个女人要真的用这玩艺儿,其实跟偷汉子没什么两样。
二老爷说,算了,我不说了,不过你最好是烧了它,那上面有我的血。二老爷说的当然是那个膀。
二太太很想跟二老爷说,等生了孩子再说,但二老爷一晃不在了,然后梦就醒了。二太太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
从梦中醒来的二太太完全清醒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个木制的yáng句膀物归原处,同样是用那把jīng制的紫铜小锁将梳妆匣锁了,放在了内堂的神龛里,并且上了一炷香,恭恭敬敬地磕了头,最后将梳妆匣的钥匙用一根红带子拴了,同样戴在了手腕上。二太太的右手腕上还有三把钥匙,那是管库的,我们在前头说过。
关于梳妆匣及膀的故事到了这里基本上告一段落了,十几年以后,也许二太太的后代会翻弄出这件神奇的东西玩耍或者浮想联翩,那却是后话了。二太太之所以保藏它自然有她的道理,既然来得蹊跷,当然就是天意,天意的东西最好是丝纹别损。二太太并不认为将这件神奇之物藏在神龛里有玷污神灵或祖先的嫌疑,同样也不认为是对二老爷的不敬,这东西是属于二太太自己的,关于这一点,二太太表现出孩子般的固执和任性。
也许是过了端阳节七八天的光景,大老爷从县里回来了,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大太太不用猜就知道这次去县里办事是顺当了,心里也禁不住高兴,亲自给大老爷沏了一壶茶。
大老爷净了脸,摘下头上的瓜皮帽给大太太放好,四平八稳地坐在太师椅上呷了一口茶,这才对大太太说,这议员也是空头衔,没职权,谈不上是光宗耀祖,但承蒙大家抬举,只好勉为其难了。
大太太知道这并不是大老爷的心里话,大老爷在面子上向来看得很重,这一点不及老太爷蒋翰雉,高官厚禄一直是大老爷的理想,可惜生不逢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