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说,赶明儿我再给忠儿做双虎头鞋,做个虎头帽。
大太太就高兴了,说,我们忠儿大了可忘不了他的婶子呢。
送走了大太太,亭儿才怯怯地跟二太太说,都是我不好,是我给的大少爷芝麻糖吃,惹得大太太生气。
二太太也不责怪亭儿,说,没事儿,可以后小心才行,这么小的孩子可是最容易出事,一个不注意要卡在嗓子里就要了命了。二太太说的要命显然不单指要了大少爷的命,而是一件要保和堂命的事。
吃了晚饭,二太太照例去各房看一看,然后跟亭儿睡了。掌管家务其实是一件非常琐碎操心的差事。
保和堂有两件事情凑在一起办了。头一件事是二太太把管家务的差事jiāo给了高鹞子,按大老爷大太太和二太太商量的结果,让高鹞子暂时管保和堂的内务也是最合适的。
大老爷对高鹞子qiáng调说,有些拿不准的事情还是要请教大太太和二太太。
高鹞子对这一点领悟颇深,自然知道事情该怎么做,更何况保和堂历来待高鹞子不薄,高鹞子当然不会做出格的事,他是个知恩必报的人。
第二件事是二太太收亭儿做gān女儿,gān女儿虽不是亲生的,但也算是保和堂的大小姐。八十年前在保和堂,二太太认亭儿做gān女儿算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按着大太太的意思,要把镇上有头脸的人都请了来,热热闹闹地折腾一下,但二太太不同意这么做。
用不着这么铺张làng费,二太太说,只是收个gān丫头,用不着这么折腾,再说这是自家里的事,弄那么张扬gān什么?就请院里掌事儿的参加就行了。
大老爷不表态,就依了二太太的主意。保和堂大院子里执事的无非是账房的许老爷子,药房的穆先生,作坊的王师傅和覃师傅,长工房的佟把式,护院房的高鹞子那就更不必说了,还有几位是经常吃住在保和堂的蒋家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差不多凑了三桌。
当着大家的面,二太太把钥匙从手腕上捋下来jiāo给大老爷,大老爷又郑重其事地把三把小铜钥匙和一只小铁皮箱子jiāo给了高鹞子。三把小铜钥匙其实就是保和堂内当家权力的象征,就像中国皇上的玉玺外国皇帝的皇冠和手杖一样,用这三把小铜钥匙可以打开那只小铁皮箱子,箱子里放着保和堂所有库房的钥匙,那钥匙每一枚都有四五寸长。
高鹞子在蒋家祖宗的牌位前磕了头,意思是向蒋家老祖宗保证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忠于职守,绝不相欺。
在场的人都抱拳相贺,并说了些勉励好听的话。大太太和二太太当初接这三把小铜钥匙的时候没有这一项仪式,这是因为她们本来就是当家的。
接下来的仪式是二太太收亭儿做gān女儿。
亭儿给二太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又端了茶给二太太敬上,口里说,妈,您喝茶。
二太太送亭儿一套刚刚做好的衣裳,就是大老爷从涞水拿回来的那块湖蓝色缎子,同时给了亭儿十块钱的红封。
亭儿又给大老爷和大太太敬茶,大太太和大老爷也各给了她十块钱。接下来亭儿又给其他人敬茶,每人又给她一块钱,并且称呼她大小姐。
生来就跟着病秧子父亲讨饭吃的亭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一时弄得手足无措。
毫无例外,在场的所有人都给二太太敬酒,本来男女不同席,但是桌子挨着桌子,又是喜事,先是高鹞子过来敬,然后别的人也过来敬,连穆先生和许老爷子也过席来敬,只有大老爷笑嘻嘻地坐在席上没有动。
二太太平时从不饮酒,但这会儿只要有人敬酒她都酒到杯gān,一副江湖女豪侠的派头,让所有敬酒的人目瞪口呆,内心自愧不如的同时才知道二太太原来是海量。
全场的人只有亭儿担心二太太会喝醉,但酒席散后真正醉了的不是豪气万千的二太太,而是坐在二太太身边陪着饮酒的大太太。
亭儿做了二太太的gān女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从西套间里搬出来跟二太太一起住。
二太太对亭儿说,跟妈一块儿住吧,妈怀了身孕,有时候身子懒,半夜里想喝口水也有个人端。
亭儿说,妈,往后我勤快点,好好伺候你。
二太太长出一口气,跟亭儿说,丫头啊,有件事妈得告诉你,妈既是认了你做gān女儿,就不在乎你以前的事,出身贫贱也好,出身富贵也好,都跟你没关系了,你只记着一点,你现在是保和堂蒋家的人了,是保和堂的大小姐,大小姐要有大小姐的样儿,不能再跟以前那样想咋着就咋着,得把野性儿收起来,保和堂现在的晚辈虽说只有你和大少爷,但是保和堂的家教很严,要是你不成器,可不要怪妈打你。
亭儿就扑腾一声给二太太跪下了,她说,妈呀,亭儿是个贫贱人家出身的丫头,自小儿没有穿过一件新衣裳,没吃过一餐饱饭,是大老爷收留我,你老人家又收我做女儿,这是亭儿的福气,亭儿不敢忘了你的大恩大德,永远不会做对不起保和堂的事,亭儿是个懂事的丫头,你放心吧,妈,世上哪有那么不知好歹的人?
二太太就把亭儿从地上拉起来了。起来吧,二太太说,你野惯了,得学会克制自个儿,别给人家笑话咱娘儿俩,你知道妈的心思吗?
亭儿就哭了,抱住二太太说,知道,妈,亭儿知道妈的心思,妈是为女儿好,要是女儿哪儿做错了,妈你尽管打就是了,二老爷不在了,可是还有亭儿,亭儿会跟妈做伴,让你不孤单。
二太太很感动,紧紧地抱着亭儿,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有这份心思已经着实不容易了,二太太想,收这丫头做女儿也许是天意。
二老爷刚去世那会儿,亭儿夜里一直很害怕,有时候听到哪儿发出点声音,亭儿就发憷,有时候梦见二老爷血淋淋的样子,口里叫着她的名儿,一步一步地直朝她走过来,这时候亭儿除了吓得抖作一团,没有任何办法。
但是亭儿不敢跟二太太提害怕的事,她想二太太可能也害怕,只是qiáng撑着而已。因为二老爷的猝然而终,整个银杏谷院子里晚间只剩了二太太和一个八岁的亭儿,大太太就让仆妇田嫂过来做事,住在东厢房里。有了田嫂情况就好得多了。
田嫂问亭儿,二老爷到底是咋回事呢?那晚上还喝了好些酒,又没有喝醉,这说去就去了,丢下这么好的二太太守寡,说起来这二老爷也是财宝儿女不争气,就迷上那个耍钱了。
亭儿不搭话,睁着眼睛看星星,乡间的星星比京城的星星又大又亮。这样田嫂听不到回言,一个人说烦了,就回东厢房睡去了。亭儿绝对不会跟田嫂说二老爷是如何bào死的,那当然是滚肚痧死的,穆先生从来没有误诊过。
这事就只有咱娘儿俩知道,还有就是天知道地知道,你听到了没有?二太太当初就对亭儿说了这一句话,之后再没说。
二太太收亭儿做gān女儿当然是因为喜欢亭儿,亭儿知道,觉得以后就苦尽甘来了。亭儿不记得生身母亲了,她认为可能就是二太太。
做大户人家的女儿当然不容易,更何况是保和堂的大小姐,从未接受过严格家教的亭儿,凭着自己的聪颖已经领悟了不少有关言谈举止方面的事情,但是还远远不够,尽管二太太对亭儿并不指望一日成材,但亭儿还是感觉到了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