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林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秋jú,觉得有许多话要对秋jú说,可又不知说什么。
当他得知秋jú被鲁大抢到老虎嘴山dòng,直到生完孩子才被送回时,那一晚马林是狂怒的,他恨不能拔出腰间的快枪,先一枪打死秋jú,再一枪结果了那个小野种。后来他就冷静了下来,要是几年前那一枪结果了鲁大,就不会有以后这些事了,要恨只能恨自己,是自己一时手软,留下了今天的祸根。但他也恨秋jú,心里曾千遍万遍地想过:秋jú呀,鲁大jian了你,你当时咋就不死呀——你要是死了,我就只剩下对鲁大的仇了,我要杀上他千次,万次,为你报仇,为你雪恨。我还要在你的坟头,烧上一刀纸,为你哭,为你歌——可眼下却不一样了。
马林觉得,眼下他做的只能是休了秋jú了,从今以后和秋jú没有关系了,然后杀了鲁大,鲁大在腊月二十三的正午不是要送上门来吗?然后就一了百了了。
马林这么想着,门“吱嘎”一响,细草走进屋内,他的一张小脸冻得通红。
细草对马林已不再感到陌生了,他瞪着一双黑眼睛仰着头盯着马林。稚声稚气地问:你是谁,以前我咋没有见过你。
马林下意识地拔出了腰间的枪,乌黑的枪口冲着细草,他咬着牙说:小野种,我一枪崩了你!
秋jú“呀——”地叫了一声,“咣啷”把手里那把缺齿的梳子扔到了地上,她扑过来,弯下腰死死地抱住细草,一双眼睛惊惧地望着马林。
细草在秋jú的怀里挣扎两下,不谙世事地冲马林说:我娘说了,我不是野种。
秋jú站起身,紧紧抱着细草,哽了声音说:马林,你对俺咋的都行,你不要伤害孩子。
细草声音很亮地说:娘不怕,怕他gān啥。
秋jú低了声音又说:咋的,他也是俺的骨肉,要是没有细草,俺早就死过千回万回了,你马林也不会在今天看到俺了。
秋jú说完放声大哭起来。
马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怔怔地站在那儿,愣愣地看着手里的枪。马林就想:秋jú我要休了你,休了你就一了百了了。
第10章
马林走进了村里教私塾的钱先生家,钱先生的家门是紧闭着的,马林没有叫门,他推了两次才把钱先生的门推开。
钱先生是全村惟一有学问的人,全村的大事小情,凡是需要写文书、契约的都请钱先生。小的时候,马林在钱先生家读了三年私塾。马林和秋jú圆房时,就是请钱先生写的契约。
钱先生家里显得很乱,钱先生和女人正齐心协力地把头扎在炕柜里往外翻东西,炕上一溜摆满了chūn夏秋冬的衣服。两人撕撕巴巴地仍从炕柜里往出掏东西。马林不知钱先生这是要gān什么。
马林咳了一声,钱先生这才发现屋地中央站着的马林,钱先生愣怔了半晌,待明白过来之后,慌慌地用身体把柜门掩了,语无伦次地说:大侄呀,你啥时回来的?
马林掏出盒纸烟。先递一支给钱先生,钱先生摆手,马林也没再让,自己点燃一支吸了,他一抬屁股坐在钱先生家的炕沿上。
马林说:钱先生,秋jú的事你也知道了。
钱先生白了一张脸,先是点头,又是摇头,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马林不理会这些,仍说下去:今天有个事来求你,就是请你帮我写份休书。
钱先生直到这时才镇静下来,马林不知道钱先生为什么要这么慌乱,他是来请钱先生写休书的,钱先生慌不慌乱和自己是没关系的。
钱先生镇静下来之后就说:大侄哇,你休秋jú是不?
马林点点头。
休吧,该休哩,休了秋jú就一了百了了。钱先生又说。
马林淡笑一次。
钱先生就冲仍愣怔在那里的女人说:还不快给我找来纸笔。
女人应一声,慌慌地便找来纸笔。
钱先生在很乱的炕上摊开了纸笔,钱先生写这种物件驾轻就熟,很快便为马林写好了休书,并一式两份。马林便把休书叠好揣了,从怀里掏出两块银元扔在钱先生家的炕上。
钱先生就说:大侄哇,这是gān哈。
说完还是把钱塞到一个破包袱里,马林说过谢话便走出了门。
钱先生又追了出来,压低了声音道:大侄哇,杨树上那个帖子你可看了?
马林不明白钱先生为何要问这,便淡笑一次,踩着雪,揣着休书“吱吱嘎嘎”地走去。
腊月二十二的正午仍旧很冷,冻得马林出了一身jī皮疙瘩。
马林走回自家院落的时候,看见杨梅在正房门前的雪地上堆一个雪人。那雪人已见规模了,身子很大,头却极小,似一个怪物。杨梅堆雪人时一脸的灿烂又一脸的天真。杨梅看见走回来的马林说:这里的雪可真大。
马林说:钱先生把休书写好了。
说完马林伸手往外掏休书,杨梅说:我不看,休不休秋jú是你的事,我不在乎。
马林便把手停住了,他拾了一次头,看见天空灰蒙蒙的,太阳似一个冰冷的光球,在遥远的空中亮着,一点也不灿烂,也不耀眼,于是整个世界都显得灰蒙蒙的,像此时马林的心情。
马占山在地窖口坐着,他在那里已经坐得有些时辰了。马家的积蓄除掉这个院落,还有那些土地,其他的都装在这个地窖里了。地窖里存放着一些白菜,还有一些土豆,更主要的还有两罐子银元。那是马占山大半辈子的积蓄,也是马占山的命。
两罐子银元早就被马占山埋在地窖的土里了,他不放心,又在土上准满了烂白菜和土豆,地窖里因长年不透风,陈年的霉味直呛鼻子。可马占山喜欢闻这股霉味,他一天闻不到这股腐烂的气味,他心里就不踏实,觉也睡不着。他每天都要在很深的地窖里爬上爬下几回,为了掩入耳目,他每次爬上爬下从来不空着手,手里不是攥两个土豆,就是举着一棵烂白菜。白天里,没事可gān的时候,他都要长时间地钻到地窖里守望,他呆在那里,才感到安全、可靠。
鲁大要来了,他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菜窖,自从早晨看见自家门上的帖子后,他便在地窖那里守望有些时候了。地窖口不大,用两捆谷草堆了,谷草上还压了块石头,马占山仍放心不下,他在门前的空地上,又搬来一块石头,用自己和那块石头一起压在地窖口上,gān这些时,马占山拼命地喘息,他的气管仿佛是一只破风箱。
马林望见了自己的父亲马占山,马占山不望他,仰了头眯了眼,冲着昏蒙的天空费劲地想着什么。马林咽了口唾液,又收回目光看了眼仍专心致志堆雪人的杨梅,怀孕五个多月的杨梅虽穿着肥大的棉袍,腰身还是明显地显露出来。他心里热了一下,想冲杨梅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又什么也没说,扭过头,向下房走去。
秋jú背对着门坐在炕上,细草睡着了。窗纸透进一片光,一半照在细草熟睡的脸上,一半照在炕席上。马林走进来,秋jú连头也没回,她在一心一意地望睡着的细草。
马林立在秋jú身后,立了一会儿,又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在怀里掏出那两份休书,把一份放在炕上,另一份又揣在自己的怀里,马林做完这些时,纷乱的心情平静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