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伏生走到自己家门前时,香草领着福娃已经站在自己家门口了。伏生停了脚步,怔怔地望着香草和孩子。香草就冲福娃说:爸爸回来了,快叫爸爸。
虽然他们分别只有短短几个月时间,福娃似乎对伏生已经陌生了,他躲在香草身后,偷眼打量着父亲。
伏生蹲下身子,看着福娃说:我是爸爸呀……
福娃仍陌生地看着伏生。
伏生抬起头就看到门楣上“军属之家”的牌匾了,他怔怔地瞪着,嘴里喃喃地说:草,你们过得还好么?
香草说:我们现在是军属了,政府什么事都照顾我们。
伏生吁了一口气,他的手又下意识地放到衣兜里去掏,这次什么也没掏出来。
杨槐走进家门时,母亲正站在院子里,她睁着眼睛,却再也看不见什么了。自从小凤和杨父被日本人抓进了pào楼,她就开始哭泣,她盼着两个人能平安地回来,结果两个人都没能回来,从那以后,她经常站在院子里向远方眺望,一边流泪一边眺望,后来眼睛就再也看不到了。但她每天仍然站在院子里,仍做出眺望的样子,这种等待成为了她一种生活,风雨无阻地站在院子里等待,便成了杨母的一种信念。
杨槐望着院子里的母亲,便想起了父亲,他抖着声音叫了一声:娘……
杨母僵在那里,伸出了手,半晌没有叫出声来。
杨槐走过来捉住了母亲的手,他这才发现母亲已经看不见了。他就那么望着母亲,想着父亲,也想到了小凤,他哽着声音说:妈,孩子不孝,没能救出爹来,也没能救活小凤……母亲听了杨槐的话一下子大哭起来。
那天母亲摸索着为杨槐下了一碗面条,然后颤抖地端到杨槐面前,杨槐接过来,眼泪就滴在了碗里。
杨槐吃着面,母亲在一旁唠叨着:你爹是为了救小凤才死的,现在爹没了,媳妇也没了,家里就留下我一个人了。
母亲边说边用衣襟擦着眼泪。
他叫了一声:娘……
面条便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杨槐放下碗,拉过母亲的手道:娘,等剿完匪,全国解放了,我就回来陪你过日子。
母亲推开他的手,止住哭声道:小凤再也回不来了,那是个多好的姑娘呀,都没来得及登咱家的门,就让小鬼子抓去了。你要记住,她是你的媳妇,槐呀,你也老大不?小了,娘张罗不动了,你可得给咱家再找一个媳妇呀。
杨槐抓住母亲的手,他的眼泪落在母亲的手上,他哽着声音说:娘,等全国解放了,我一定给你领个媳妇回来。
相聚永远是短暂的,第二天一早杨槐和伏生就出发了。
母亲一夜也没睡,她一直坐在杨槐的身边,她大睁着眼睛,似乎看见了杨槐,她用双手丈量着杨槐的身子,然后说:槐呀,你胖了。杨槐看着母亲,就那么望了一夜。父亲在时,他没有对母亲这么牵肠挂肚过,现在家里就剩下母亲一个人了,这种牵挂连着他的心。那时,他在心里发誓,等战争结束了,全国解放了,他就回到家里陪母亲好好过日子。
伏生离开家门时,福娃已经熟悉他了。此时抱着他的腿一迭声地喊:爸,爸,我不让你走。
香草把福娃抱过来,眼里就含了泪,福娃在哭闹着,她说:伏生,等打完仗就回家来吧,过日子不能没有男人。
伏生狠狠地点了头,硬下心肠把头扭了,向前走去。福娃这时叫了一声:爸……便挣脱开香草的怀抱向伏生跑过去,伏生停下脚,把福娃抱在怀中说:福娃,等爸爸打完这一仗就再也不走了,天天陪着你。
福娃懵懂地点点头,香草说:让我们娘俩送你一程吧。
香草陪着伏生向村外走去,杨槐已经在村口等待伏生了。在村口香草见到了杨槐,伏生把孩子放下来,香草似乎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两双鞋垫,一双递给伏生,另一双递给杨槐,然后目光望着远处说:脚在你们身上长着,走多远都别忘了回家的路。你们放心走吧。
香草说完,弯腰抱起孩子,头也不回地向村里走去。
孩子在喊:爸,爸,我和娘在家等你。
杨槐冲伏生说:有家的人就是不一样。
伏生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笑一笑道:槐,我羡慕你,一个人没有牵挂。
两个人说完迈开大步向前走去,伏生又回了一次头,看见香草和孩子立住脚正目送着他们。伏生没有意识到,这一望便成了他最后的回望。
第23章 土匪老六
杨槐和王伏生没有料到,他们队伍进驻到了大金沟,这里曾经是他们狩猎的地方。因为日本人占领了东北,他们才被迫离开大金沟,逃到了关内。大金沟山山岭岭,沟沟岔岔,对两个人来说太熟悉了,他们闭上眼睛就能想到每一座山每一座岭,在大金沟生活的十几年时间里,他们的双脚几乎丈量了大金沟上的每一寸土地。他们重新回到大金沟,眼前熟悉的山林,甚至山林散发出的气味,都让两个人记忆犹新。
此时的大金沟已非彼时的大金沟了,现在已经被土匪和国民党残兵占据了。记得两个人在大金沟狩猎的日子里,他们就曾听说过,这一带有个土匪叫韩老六,住在大金沟更深的山里,韩老六手里有几十号人,他们都拜了把子,喝了jī血,跪拜在一棵老树下,虽生不同日,死要同时。然后把头磕在硬邦邦的土地上。韩老六手下的几十个兄弟,大都是亡命之徒,有的人身有命案,即便没有命案也曾做过偷jī摸狗的营生,在山外的村庄混不下去了,连媳妇都说不上了,一气之下,走进大金沟投奔了韩老六。然后过着野人似的生活,山里的土匪也时常出去,到山外的村子里放一把火,趁乱抱些嚼咕或稍值钱的东西,有时也gān一些qiángjian民女的勾当。更多的时候是去绑票,事前踩好了点,绑的都是一些日子过得殷实的人家的人,要么是东家,或东家的儿子闺女,绑完了限期索要多少粮食或金条银元什么的,在指定的时间里进行jiāo换。如若不从便撕票,把人质杀了吊在显眼的一棵树上,场面瘆人。
周围的百姓对韩老六恨之入骨,可他们又无计可施,只能一次次就范,或小心地防备着。有钱有势的人家,便在自己宅子周围修了pào楼,买来枪支,雇一些家丁看家护院,那些小户人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户人家把自己保护起来,自己的命运只好听天由命了。
日本人封山的时候,韩老六也没从山里走出来,他们手里有枪,那些枪好多都是从大户人家夺来的,枪都是钢枪,不是猎人手里的火铳,结实得很。日本人封山时,他们就狩猎,在大山里生活久了,狩猎是一种最好的生活方式,也因为狩猎,他们大多数人练就了好枪法。日本人也曾打过韩老六的主意,想把这伙枪法出众之徒劝说下山,成为他们的打手,然后对付山里打游击的抗联。一个伪军曾进山当了说客,结果耳朵被割了下来,伪军手捂着血淋淋的半边脸,哭爹喊娘地回来了。后来一个日本小队长带着翻译官又进山了,结果更糟,那个日本小队长被当成人质,翻译官又被割了耳朵,连滚带爬地从山里跑了出来。他们提出三十条三八大盖来换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