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辙_石钟山【完结】(43)

2019-03-10  作者|标签:石钟山

  休息时,大家有如众星捧月般地围着排长问这问那。只有一个满脸瘦huáng的兵,不笑亦不语地站在一旁,眼神似看非看地罩着我们。以后我们都叫他半仙。从新兵连到汽训排,没听他说过一句话,yīn着脸,总也不见晴,头沉甸甸地垂着,难得抬起一时半刻。起初我试图望他的眼睛,希望在那里能捕捉点什么,当正面瞅去兀地止不住浑身一阵发冷。我再换几个角度去望他,他的眼睛似乎都在与我对视,冷冷的让我里里外外感到不自在。此时半仙叼着半截九分钱一盒没有商标的试销烟,一口一口用劲嘬着,整个人隐在一片朦胧里,于是那眼神愈加鬼道,愈加深不可测。

  三

  上了三天课以后,我们出操经过篮球场时,见政委和车管科长老远站着不知在说什么,马矮子忙从队伍的左面绕到右面,向政委和科长敬礼。政委点点头,科长也点点头。政委问“这是哪里的兵啊?”科长望望马矮子再望望我们便说:“是汽车训练排的。”“呕,”政委沉吟半晌说出几个感情无限充沛的字:“多么幸福呀!”当时我们都觉得刹那之间眼圈发热,可是并不知政委他老人家针对的是什么?

  刚吃完早饭,车管科长来了。“政委指示汽训排下午去工地参观。”于是我们便乘车去了工地。工地距团部很远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在一个大山沟里。山很大工地也很气派,满山坡都是红旗招展。山脊上有石头嵌出的几个赫然大字:“反帝防修”,字极工整,又用红漆涂了一遍,离几里远都能望到。山沟里人山人海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手推车汽车铲车,一趟趟从山dòng口钻进钻出。我们早下了车。排长告诉我们:咱们团的人马全在这啦,一营负责钻山放pào,二营往外运石头,三营再把这些石头运出山外。三个营的人马,轮流gān,昼夜不停。最后排长眼睛很亮地说:“五年了,俺刚当新兵时,这里就变成了工地。”亦兵挤上前,望望那山,望望排长的脸:“这dòng有啥用?”排长一下很不高兴:“啥用?防原子弹!”亦兵不知好歹,还问:“这得啥时才能完工哩?”排长的一双亮眼暗淡了许多,啧啧舌头才答:“也许五年,也许十年,总之这是未来的需要,共产主义、第三次世界大战都离不开这个。”马矮子立在排长身后不耐烦地说:“哼哼。”于是排长就说:“到前面看看。”我们便随着排长往前走。

  一段缓坡上用木头和席子搭了一个很大的棚子,待走近细看,棚子两旁木头柱上贴着一副对联:“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棚子四周零零散散地丢了几枝纸花,棚子里仍挂着几张放大的遗像。我们这才知道这是工地的灵堂,一次次的追悼会就是在这里开的。一阵山风刮过,地上的纸花纷纷地飘起来,chuī得棚子呜呜直响。似乎这儿与山下热火朝天的气氛很不协调。突然在我们身后就有人抽泣,我们一齐转过头,发现是假姑娘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肩膀正一耸一耸地在哭。马矮子脸上的肉一抽说:“哼,怎么回事儿?”我们中有人赶紧上前拉假姑娘,这下他的抽泣倒变成嚎啕了,哭得我们昏头昏脑莫名其妙。当天晚上的排务会上,排长说:“张莲玉同志是很有阶级感情的。”可后来我才知道假姑娘为什么看到灵棚就大嚎大哭,他说,那是因为他想起了他爸爸。这也是后话。

  我们无奈假姑娘的哭,便望排长。排长这时直眼望定灵棚,一脸伟大的悲痛。于是我们便也一脑门的难过。几个老兵正靠着一辆手推车吸烟,他们都戴着柳条编的安全帽,油污的军用棉袄穿在身上没系一颗扣子,很长的头发被汗水打湿粘在眉头额角。一个老兵望一眼我们撇撇嘴问同伴:“哪里的?”有个同伴望一眼山脚下停着的教练车,再望一眼我们:“他妈的,汽训排的。”“真牛x!”老兵冲着我们,把挺长一截烟头吐在脚下。我们闻声一起望他,他寻衅地瞪着眼睛又说:“真牛x!”我们马上惶恐地望排长和马矮子,他俩就像没听见似地抬脚往前直走,于是我们也赶紧跟着。

  在dòng口我碰到了新兵连一个班的同乡,瘦杆和小胖。他俩正从用苇席搭的厕所小跑出来往dòng里赶。大冬天的,汗水却浸透他们的棉衣,在背上留下一块深色的印痕。我高兴地招呼他们,他俩一怔,然后迎上来,一人拉住我的一只手,无限感慨的样子。瘦杆说:“你也来工地了?”“政委叫向你们学习。”瘦杆就望一眼山下停着的教练车,舔了舔gān裂的嘴唇。我忙问:“你们咋样?”小胖很激动地回答:“我们都写申请加入突击队了,连长昨晚找我们谈话,说还要考验考验。”小胖停了停又望着我热切地讲:“你也要早日学成开车,争取来工地,大gān一场。”我望着小胖的那种样子,为他这么几日思想境界比我高出许多而浮想联翩。我正呆想,小胖又说:“我们该回去了。”说完他扯着瘦杆向dòng里跑去。瘦杆边跑边回头向我招手,小胖则一副义无反顾的样子。

  晚上,我们赶回团里。晚饭又是馒头,假姑娘又拿着馒头泪眼朦胧地只看不吃。

  几天之后有风声传来:我们十二个新司机中,将要淘汰两名去工地深挖dòng。

  四

  一天上午正上课,突然窗外一片嘈杂,接着一声呼天喊地的悲嚎:“天呢,儿子俺那儿呀——”众人都一惊,忙望窗外,只见一个小脚老太,跪在团部办公楼台阶上。有两个警通排的兵上前去拉。那老太像中了定身法,死死不肯起来,只是一声叠一声地喊:“儿呀,俺就那一个儿呀——”排长呆怔半晌,放下书和粉笔,走到门外,长叹一声倒剪了双手。我们忽拉一下聚在窗口。

  老太太是从山东枣庄赶来的,几天前,儿子在排哑pào时死了。受管理科长之命,上前拉老太时那两个警通排的兵,劝着劝着竟也哭开了,管理科长僵在人群外,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政委从家属院里走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挤开人群。那老太一见,一把抱住政委的双腿:“首长,俺就那一个养命儿呀,你就开开恩还给俺儿子吧,儿呀——”老太竟哭得昏死过去。政委当即命令几人抬着老太去卫生队。人慢慢无言地散了,政委勾着头,一步一步很沉重地走进了大楼。渐渐这一切我们都见惯不惊了。三天两头,只要工地一出事,哀乐一响,十有八九会有老太或老头,满身风尘,哀痛欲绝地找上门来。

  排长照例讲“野”力发动机、汽车八大构造、工作原理及保养维护,且三天两头地考试,考得我们晕头转向。马矮子还是经常说:“哼哼,你们和工地上的兵比一比,哼,上面说了,今年汽训排给两个淘汰指标,凡是学习成绩不理想的,哼哼……”只要马矮子抽这一鞭,我们头上的天便黑六分之一。我们便会纷纷想起那摇摇欲倒的灵棚和飘飘欲飞的纸花。我们都会有股莫名的恐慌。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上面根本没有规定什么两个淘汰指标,排长和马矮子说这话,居心叵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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