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一生是整个充满了雄心壮志的。他先收拾小日本,小日本投降以后,他就开始收拾老蒋,老蒋收拾完了,父亲进城了,然后就开始收拾母亲了。母亲对父亲来说是一块最难啃的骨头,他收拾了一辈子,也没把母亲收拾妥帖。父亲就觉得这一生有许多遗憾,所以父亲不能死,他要硬硬朗朗地活着。他活着,不仅要继续收拾母亲,捎带着还要把林、晶、海都收拾了。
林已经是团长了。父亲认为这是他收拾的结果,如果父亲当初不那么收拾林,能有林的今天吗?不能,绝对不能。父亲在心里这么说。林还有许多要收拾的地方,但现在父亲已经不急了。父亲此时才七十出头,他相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道理,他相信以后有很多时间继续收拾林。好在林现在正按照父亲预期的目标奋斗着。父亲相信,林已经当了团长,以后就还会当师长、军长地gān下去,只要他不离开部队,父亲心里就会感到很踏实。
父亲暂时把林放下了,搁在那里先不管了,他又开始审视晶了。按理说,三个孩子中,父亲最喜欢晶,不仅仅因为晶是女孩子,因为从小到大,父亲一直感觉到,晶从里到外是最像父亲的一个孩子。父亲为此感到骄傲和自豪,同时因为晶是个女孩,父亲也生出许多遗憾。如果晶不是女孩,他会让晶在部队一直gān下去,继承自己未了的心愿,前赴后继,继往开来,父亲肯定会有收获的。因为晶是个女孩,父亲再看晶时,就有了许多局限性。在父亲的经历中,他还不知道有哪位女性在我军的历史中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既然,晶不能成为将军,父亲也就不对晶有更高的奢求了。反正晶已经有过军人的履历了。晶复员回来后,自学成才,当上了一名法官。但晶似乎并不喜欢自己现在的法官工作,天天端坐在法庭上,有种养尊处优的感觉。于是晶就觉得现在的这种法官工作,从形式到内容,都很不合适她。她要寻找机会,离开现在的工作岗位,找到一个更能施展她才华的工作。晶早把这一想法和父亲jiāo流了,得到了父亲的积极肯定。那时父亲就说:丫头,慢慢再看看,看gān啥更合适你,人这一辈子图的就是一个痛快,工作上的事情父亲不怎么为晶操心,他操心的是晶的情感生活。晶已经是二十大几的姑娘了,男朋友是见了一个又一个,始终没有一个她能看上眼的。那个警官成栋全是最接近晶理想的一个。从脾气到性情晶似乎已经接受了,但并不能让父亲完全满意,也不能让晶完全彻底地死心塌地。成栋全的个头还不如晶高,俩人站在一起,晶经常有一种审视他的感觉,于是晶的嘴角经常耷拉着,不是万分幸福的神情。晶的想法是,如果没有真正合适的,姓成的这小子也就将就了,但是晶仍心有不甘。她在追寻,她一直相信,天涯何处无好男。
父亲在晶的情感问题上,专门和晶谈了一次。
父亲说:丫头哇,你也老大不小了,你要挑到啥时候哇?
晶说:爸,我没挑,只是我真正喜欢的人还没有出现。
晶在说这话时,心里又有了一种隐隐的痛,她的美好的初恋,在部队时已经发生过了。就在不久前,让她牵肠挂肚,耿耿于怀的初恋终于水落石出,尘埃落定了。见到昔日的初恋情人,早已物是人非,另一种结局了。在事实面前,晶还能说什么呢?她把自己的初恋在心里狠狠地画了一个句号,算是对自己一种总结。化悲伤为力量,该gān啥还gān啥了。
父亲见晶这么说,便心疼地说:丫头,你到底想找啥样的?你说出来,我和你妈就是头拱地也要给你找出来。
晶又说:爸,你别说了。我找就找你这样的男人,光明磊落,敢爱敢恨。
父亲听了这番话,暂时就没有词了,心里却异常复杂,可以说是翻江倒海。晶无意当中的一句话,让父亲感动了。感动得父亲背过身去,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花。这句话让父亲踏实也不踏实,踏实的是,晶长大了,在自己的心里已经有是非了,而且这种是非是坚定不移、斩钉截铁的。踏实的同时隐隐地父亲还感到一丝骄傲,为自己也为女儿。母亲和父亲结合在一起,一辈子都在抱怨父亲是胡子,把她给抢了,然后这么多年,都是在争吵中过来的。她看不惯父亲这、看不惯父亲那的,弄得父亲经常发火。虽然他们老了,磨合了一辈子,到老年的时候这种争吵少了,他们已经知道谁也离不开谁了,但毕竟他们是两种不同性情的人,要达到统一或者人们所说的那种默契,那是不可能的。日子还得疙疙瘩瘩地往下过。
父亲对晶这句话感到不踏实的理由是,晶毕竟是二十大几的姑娘了,这么拖下去肯定不是个事。父亲没有想到,自己对晶的影响会这么大,父亲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于是父亲为晶的情感大事,心便一直那么悬着。
父亲最操心最上火的应该是海了。海这个小子,父亲从小到大从来就没有喜欢过。父亲不喜欢海的理由有很多,重要的一点就是,海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做完作业后,读小说听音乐,读着听着经常泪流连连的。小时候父亲曾拎着海的耳朵说:你能不能坚qiáng点,像个男子汉一样。
说归说,做归做,一点儿用也没有。父亲这才相信一句老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想改变一个人那是不可能的。正如父亲改变母亲,或者说母亲试图改变父亲一样,结果谁也没有改变谁,他们还是在现实生活中独立存在着。
海的性格太像母亲了,按父亲的话说,海都长成大小伙子了,还娘儿们唧唧的,很没意思,多愁善感。父亲把这一结果都归结为,海这是看闲书看的,脑子里装了许多闲事,就乱想一些不着调的事。父亲从来不看那些闲书,他想看也看不懂,那些字他都认不全。于是他只看报纸,报纸上的新闻,父亲是深信不疑的,父亲觉得那才是真实可信的,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儿,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就像父亲的为人。
父亲这种观念,影响了父亲欣赏电视。父亲看电视时,也只看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什么电视片、言情剧,父亲认为那是扯犊子,瞎编的,他从来不看。如果偶尔看见父亲看电视,那他一准儿在看体育类的节目,父亲最爱看的就是足球比赛和拳击。父亲把这两种比赛比喻为男人的战争,足球比赛那是阵地战,拳击是单挑独斗,父亲喜欢这种男人之间的战斗。
父亲为海的问题大伤脑筋,父亲现在要把所有的jīng力用在收拾海上。
二
海最后去当兵,并不是心甘情愿的,他最后能去当兵,很大程度是把当兵注入了许多理想色彩。
父亲因为有了林的经验教训之后,对海的何去何从一点儿也没有难为海。海那时候想的是读大学中文系。因为上了中文系,他读小说和闲书就显得名正言顺了。从小受母亲的熏陶,海渐渐地热爱文学了。海从上初中开始,便开始写日记了。到了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写一些诗歌、散文投寄给报纸杂志。那时的报纸杂志办得都很红火,不管发表什么,都有几十万人在看一本杂志。海的作家梦就是从那时开始萌发的。海投稿的结果是,大部分都是泥牛入海,偶尔的也能接到编辑部的退稿信,信的格式和口气都是相同的,冷若冰霜的同时,又把人拒于千里之外。好在海高中毕业那一年,终于有一首小诗在这个城市的报纸上发表了,发表在最后一页的屁股上。这是海最大的收获,这种收获,张狂的海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他拿着那张报纸,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举手投足,已经把自己当成个诗人了,甚至走在大街上也觉得自己是个名人,仿佛所有人都能认出他,或者能叫出他的名字。那些日子,海一直处于浑身发热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