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子女_石钟山【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石钟山

  在那些日子,田间地头,公共汽车上,公园一角很容易看到捧着书本苦读的身影。有人在背诵外语单词,有的人在大声朗诵普希金的爱情诗句。人们都在和时间赛跑,要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

  从全国到地方,各个机关领导的称谓也在悄悄发生着变化。以前中央有“中央‘文革’领导小组”,下面政府自然地也叫“ 革委会”。现在“革委会”不再叫了,又恢复了党的领导,改成党委了。章卫平也由原来的革委会副主任变成了公社党委副书记。他仍然是全县最年轻的公社一级gān部。

  发生变化最大的是大学校园里的李亚玲。接受信息最快的历来是大学校园,李亚玲所处的中医学院也不例外。他们除了拼命地学习之外,不断地参加这样那样的活动,他们经常走出校园。短短的一年时间里,让李亚玲从内到外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从外表上看,她已经脱掉了当赤脚医生的花格子衣服,而变成了紧身装,直筒裤变成了喇叭裤,以前的平底鞋变成了半高跟鞋。白地红字的大学校徽别在胸前,无论是走在街上还是校园里,都会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那时的大学生被称为时代的骄子。

  她本打算放寒假回家的,她在信里已经和章卫平说好了,章卫平也来信说要去县城火车站接她。那年的寒假,最后李亚玲没能成行,原因是许多学生都报名参加了中医的实习,学习的生活是火热的,积极性也空前高涨。李亚玲最后也改变了最初回家的打算,她毅然决然地报名参加了实习小组。

  李亚玲从心里不愿意回到家里,一年多的大学生活,差不多让她变成了城里人,她已经习惯了城里人的一切,农村有什么好的呢,单调的景色,单调的人,远没有城市这么文明这么热闹。她回去唯一的理由就是见一见久未谋面的章卫平。此时,她的思念已经不像当初那么qiáng烈了,写在信上思念的话语也变成了千篇一律。最后的结果是,这封信和上封信没有太大的变化。于是由原来的几页纸变成了现在的一两页纸。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李亚玲还发现她和章卫平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当初章卫平吸引她的是城里人身上的独特气质。现在她的身边生活的都是城里人,包括她自己,身上也已经具有很多城市人的气质了。她对章卫平的思念便停滞不前了,也有些麻木了。她发现自己和许多女生一样,开始爱议论他们的班主任老师“四眼”了。“四眼”是外号,原名叫张颂。张颂老师是前几届留校的学生,年龄并不比这届学生大多少。张颂生得很文气,脸很白,又架着一副眼镜,穿着打扮很有“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的派头。冬天时,他的脖子上经常围一条白围巾,一半在前一半在后,读过郁达夫文章的人都说,张颂很像郁达夫,包括他身上的气质,很有知识,也很有文人模样。仿佛张颂从一生下来就是做学问的料,因为他弱不禁风的样子,很难让人想出除了教书之外,还可以gān点别的什么。

  张颂似乎成了女生心目中知识的化身,人前人后,宿舍里,校园外,张颂成了她们议论最多的话题。

  在宿舍里,她们有时躺在chuáng上,黑了灯,在睡眠前,有人就说: “四眼”一定读过很多书,要不然他怎么是近视呢?

  有人说:那当然,要不然怎么能给咱们当老师?他讲课真有风度,那么厚一本《中医理论》,他几乎全都背出来了。

  又有人说:那当然,听说他家是中医世家,他父亲就是老中医,老有名了,许多看病的人都去找他。

  话说到这儿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又有一个女生侧过身来,冲下铺的女伴说:小燕你说“四眼”是戴眼镜好看,还是不戴眼镜好看?

  下铺的小燕就说:当然戴眼镜有风度。

  一个宿舍的几个女学生偶尔在私下里议论几句某个异性老师或同学纯属一种正常现象,可长时间大家把话题都集中在一个男老师的身上,这里面就出现了问题。她们集体进入了一种单相思,她们一起恋爱了。

  起初的时候,李亚玲并没有加入到这种议论当中,别人议论张颂老师的时候,她都在默默地想着章卫平,甚至暗自用章卫平和张颂进行着比较。比较来比较去,她还是认为章卫平更优秀,也更可爱,所以她没有加入到这种集体恋爱中去。

  前一阵子,她的心里开始发生了外人不易察觉的变化。张颂给他们上中医理论课的时候,站在讲台上经常用目光望着她,也许那目光是有意的,也许是无意的。刚开始的时候,她并没在意,以为张颂这是一种习惯。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上课的时候,她有意和别人调换了一次座位,结果她仍吸引着他的目光。不仅这些,张颂老师还经常提问她,提问的时候,语调是轻柔的,表情是微笑的。那时她的心里曾怦怦乱跳过,就像她第一次和章卫平站在桥dòng下约会。

  这时的李亚玲还没有意识到,一年多的大学生活,已经让她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已经出落成“校花”了。以前她的头发是笔直的,梳一个马尾式在脑后,后来她学着城里同学的样子,把头发烫成了波làng式。这种变化让李亚玲和刚入学时比,已经是判若两人了。

  张颂老师的目光,在她的心里溅起了一层又一层难以平复的波làng。有时她正在神情专注地望着台上的张颂老师时,正碰上张颂望她的目光,她就慌乱得不行,忙把视线移开,眼神无助地去望窗外,窗外枝头上落了两只鸟在啁啾地鸣唱着。

  李亚玲寒假时报名参加了课外实习小组,完全是因为张颂老师。因为这次实习活动就是张颂老师组织的。班里的许多女生都放弃了寒假,她们做出的这种牺牲,当然也和张颂老师有关。

  开始的时候,其他女生在宿舍里议论张颂老师的时候,李亚玲是沉默的,因为她在思念着章卫平。不知为什么,章卫平这些日子在她心里变轻了,不像以前那么思念了。也许是因为时间,或者是距离,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李亚玲说不清楚,总之,她的心情不再那么迫切了。

  有时晚上躺在chuáng上的时候,她突然想起,已经有许多天没有给章卫平回信了,这么想过了也就想过了,她并没有动,只在心里说:明天吧。要是在以前,她接到章卫平的来信从来都不会过夜的,就是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也要把那封缠绵悱恻的信写完。现在她似乎麻木了,没有激情了。就是偶尔给章卫平回信,也不像以前有那么多话要说了,现在的每封信都千篇一律地写着卫平你好,我现在学习很忙,信迟复了,请原谅等诸如此类。有时信纸一页纸还没有写满便没有话说了,便就此打住,然后就“此致敬礼”了。

  章卫平的信仍然那么火热,他在信里显得大度从容,他鼓励她学习,将来毕业后当一名合格的乡村女医生。没有时间少写两封信也没有关系,但一定要注意休息,千万别把身体累坏了等等,然后是革命的握手,想你的卫平等等。

  李亚玲也说不清楚了,自己怎么就变了。以前她盼着章卫平的来信,现在她有些怕章卫平的信了,每次来信,都放在宿舍走廊的一张桌子上,所有学生的信件都散放在那里,以前每天下课后,她差不多第一个扑到那张桌子前,在众多的信件中寻找自己的那一封,她很容易就能看到她熟悉的章卫平的字迹,章卫平每次来信都用那种白地蓝边的航空信封。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现在,她不那么迫切地想见到他的信了,有时那封信要传递好几个人的手才落到她的手上。有时她看到章卫平那封信的落款便感到有一种委屈感,那封信的落款清晰地写着某县某公社的字样,她为某县某公社这样的字样而感到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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