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玲把饭菜做好,都端到了他的面前,他也没有吃饭的兴致,即便吃,也是草草应付,然后把碗一推,又歪侧在chuáng上。张颂变得很迷惘,像以前深更半夜还在那里备课的场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李亚玲对张颂眼前这种要死不活的状态,已经司空见惯了。她不奢求什么了,况且她已经没有关心张颂的心情了。她在单位的日子也不好过,前些日子,有个医生给病人开方子,下错了一味药,弄得病人吃了药后上吐下泻的,人家找到了医院,不依不饶的。那位男医生正巧也是工农兵大学生,在这之前,上面已经下达文件说,要对工农兵大学生的资格进行重新论证,也就是说,在特殊年代里,这个特殊受益的群体,他们的公共形象和资格问题已经受到了全面的质疑。重视知识是没错的,要是重视了假的知识,那可是法理不容的。在全国形势的影响下,他们医院的这几个工农兵大学生出身的医生,也受到了非议和排斥。正巧,又有一名工农兵出身的医生出现了这么一个事件。医院上上下下很重视,经过院领导研究决定,他们这几个工农兵学生出身的医生,暂时从一线退回到二线,也就是说,他们没有了给病人开处方的权力。忙的时候也可以接诊,但下处方前一定要征求别的医生的建议,下好处方后,也要得到别的医生的认同签字,才可以jiāo给病人。这样一来,李亚玲他们又回到了助理医生的位置上去了。
这些还不算,每天下班后,院里都要组织他们这几个人学习,当然学习专业知识,请老医生或者后来经过高考上过大学的医生们讲课,学习一阵以后,他们要经过考试,考试合格了,才考虑重新上岗,关于职称问题,当然也是靠后站了。
李亚玲的遭遇和张颂的处境可以说是同病相怜,两个同病相怜的人都没有相互慰藉的心情,各忙各自的事情,用低落的心情对付糟糕的困境。他们有时一连几天都没有说话的欲望,各自发呆。这时的李亚玲多么希望张颂能伸出男人的臂膀把她抱在怀里,说一些安慰的话,哪怕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她也会感到宽慰。可是,张颂却没能及时伸出自己的臂膀,他抱紧双肩,冲着电视里的广告愣神。
李亚玲这时对婚姻就生出了许多不满,他们在筒子楼里已经算是老住户了。许多人评上职称后,都分到了正式住房,唯有他们还守在这间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他们和那些刚留校的大学生在一起,那是一群年轻而又陌生的面孔,每日朝气蓬勃地出现在筒子楼里,大呼小叫,jīng力旺盛的样子。李亚玲看着这一切,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情绪低落的李亚玲不能不对自己的婚姻有些想法了,在这时,她甚至想到了刘双林、章卫平这两个以前和自己有过关联的男人。她从父亲的来信中得知刘双林在部队找了一位高gān女儿做妻子。章卫平的婚礼她没有参加,她无法面对章卫平的婚礼,因为她和张颂的婚姻一开始她就是失望的。不过当时她并没有绝望,她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时她对婚姻和未来有着许多美好和làng漫的想法。随着她被医生宣判为再也不能生育了,她的心就凉了一半。后来,她又有了眼下不尴不尬的处境,她的所有激情和梦想也就烟消云散了。
昔日里,那个文弱又书生意气的才子张颂在她的心里已经dàng然无存了。那时的张颂简直就是她们这批女生追求的偶像,张颂是幸福和理想的化身。当她看到张颂目前的处境时,只能又多了一层悲哀。她自己也没有了给病人的处方权,她还得需要回炉学习,才能继续工作,张颂被贬到去讲选修课也是情理之中了。但她也为张颂感到不公,她知道张颂讲《中医学理论》是
够格的,他是中医世家,对中医有着一种无师自通的天分,当年就是张颂讲《中医学理论》的才华横溢,才震惊了所有学生。
那天晚饭,她对他说:学校这么安排,对你不公平。
他望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她又说:全校这么多老师,就你讲《中医学理论》最合适。
他吃饭的动作停住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听到有人替他说句公道话。
他望着她,有些走神,眼睛有些cháo湿了。很快,他cháo湿的眼睛又变得空dòng起来,低低地说了句:说那些gān什么,让讲什么就讲什么。
她对他窝窝囊囊的样子失望了。这么多年来,她自己已经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弱者,她想通过自己的婚姻来改变自己。第一步达到了,她从一个农村人变成了一个城里人,然而她并不满足仅仅是个城里人。和城里人比,她发现自己显得一无是处。她现在又和那些同学有了联系,她们有的留在了省城,有的回到了家乡,不管留在省城的还是回到家乡的,似乎日子过得都比她好。
她们自然早就结婚了,有的嫁给了处长,有的嫁给了生意人。当然,在她们选择配偶时,她们的配偶还不是处长,也不是生意人,是时间让她们的配偶都发生了变化。她们把婚姻这个宝押中了,然而自己呢,除了留在了城市之外,其他的几乎一无是处。张颂这个教书匠(她在心里只能这么称呼他了),未来的前途似乎只能教书了,就是书教得再好,当上了教授又有什么用呢?他又怎么能和处长或者那些生意人去比呢?她住在筒子楼里,每天进进出出的,不管是遇到什么样的熟人,都会毫无例外地和她打招呼,第一句话就是:还住在这呢,怎么不想办法搬搬家?
她听了别人的问话,感到脸红心跳的,她能说些什么呢,刚开始恋爱或者刚结婚的时候,筒子楼里这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她是多么的神往和留恋,然而现在呢,她恨不能早日逃离这里,筒子楼让她感到耻rǔ,此时此刻的婚姻让她感到困惑和惘然。
正当李亚玲对自己的命运感到心生倦意和失望时,卫生厅王副厅长的出现,让她的生活发生了变化。
王副厅长的夫人,也就是王娟的母亲住进了中医学院的附属中医院。那时,王娟和章卫平的孩子刚刚出生,还没有满月,王副厅长的夫人就病重了。王副厅长的夫人姓李,叫李兰。
李兰年轻的时候可以称得上是省城有名的美女,她“文革”前毕业于中医学院护理专业,那时他们分到了不同的医院工作,“文革”开始的时候,卫生厅要加qiáng机关工作,两个人又一同被调到了卫生厅。这次来中医院住院是李兰自己选择的,一来是对中医院有感情,毕竟自己在这里实习过。更重要的一点是,以前住院一直是西医治疗断断续续十几年了,病情没有见好,反而又有了加重的迹象。于是这次李兰自作主张选择了中医院。
毕竟是王副厅长的夫人住院,惊动了院党委。院长亲自挂帅,组成了一个医疗小组,对李兰进行特殊治疗,并制定了特殊的治疗方案,也就是中药、西药一起上。
李亚玲并不是这个特殊医疗小组的成员,这么重要的事情本来是轮不上她的,她一直在门诊上班,还没有通过医院的回炉考试,还没有下处方的权力。也有病人来到她的诊室看病,问了病情,号了脉,写完处方之后,她要拿着处方到别的诊室让别的医生把药方重新审上一遍,再签上别的医生的名字,她才能把药方jiāo到病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