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终于成功了,他有一种胜利的感觉,让那些泼过凉水的人瞠目结舌。然而现在他终于成为了高gān家庭的女婿,却时时刻刻仍能感受到农民出身的悲哀。
今天这话不是别人说的,正是方玮说的,他的心一下子凉了。他怔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心虚气短地说:你,你也嫌我是农村人?
方玮没有说话,裹紧了自己的被子,不再理他了。
刘双林和方玮结婚不久,在刘双林的提议下,方玮和刘双林回了一次刘双林的老家。那时方玮对农村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他们在学校上学时,曾到农村参加过支农劳动,与其说是劳动还不如说到乡下进行了一次全班学生的集体旅游,在chūn天或秋天的田野里,撤着欢地跑上一天,农村在她印象里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那时的方玮,对刘双林是否出生于农村没有一个完整的概念。从她出生,到长大成人,她熟悉了军人家庭这种状态,因为同在兵营,家庭结构也都差不多少,这家与另外一家也没什么不同。她认为,天下所有的家庭也都是相差无几的。方玮可以说是属于那种晚熟型的女孩,她对城乡、阶级并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在师医院时,别的女兵谈朋友时,一再qiáng调对方的家庭,她感到不可思议,每个家庭就是那个样子,还有什么好qiáng调的呢?军人是一种职业,工人、农民、学生也是一种职业,无非是工人做工,农民种地罢了。方玮还不知道这种差别,所以在她下定决心嫁给刘双林时,根本没有考虑过刘双林的出身和家庭。
刘双林带着她回了一次老家,才给她真正上了一课。
坐火车,又坐汽车,然后又是步行,放马沟终于到了。这是一个典型的东北小山村,四面环山,有炊烟在村庄上空袅袅地飘着。刘双林的父母,刘二哥和刘二嫂,早就得知儿子这几天就要回来了,他们齐心协力地在村口的土路上已经巴望好几天,终于见到了儿子和儿媳。他们热情地提过儿子、儿媳手中的包,大呼小叫地往家里面推让着方玮。
一村子人都知道刘双林娶了个高gān女儿,他们早就想一睹高gān女儿的风采了。在这之前有人曾分析过方玮的长相,在这些人分析起来,方玮一定是个其貌不扬的女子,或者打小落下个毛病什么的。因为凭他们对刘双林的认识,能留在部队工作已经是烧高香了,他凭什么能娶个如花似玉的高于女儿,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心里这么想,私下里这么议论,但在刘二哥和刘二嫂面前是不能说出来的,他们想一睹高gān女儿的“芳容”,以验证自己的想象。
当方玮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惊呆了,就连刘二哥和刘二嫂都惊呆了,没想到眼前的高gān女儿,不缺胳膊不少腿的不说,和刘双林站在一起,怎么看都觉得刘双林配不上方玮,然而事实却是刘双林把如花似玉的方玮领到了放马沟。人们在暂时的惊怔之后,一下子清醒过来,拥进了刘二哥的家,屋里站不开了,院子里站的都是人。
有人就打听:媳妇她爸是师长呀还是军长?
刘二嫂一边忙活接待客人一边说:是后勤部长,比师长、军长都大。
众人又一片惊呼了,在他们的眼里,师长军长已经是很大的gān部了,比师长、军长还大的gān部,到底有多大呢?他们没见过,只能去想象了。
刘双林差不多已经成为全村人的英雄了,他被围在众人中间,不停地散烟、散糖,一面招呼着客人。他说:李大爷,吃块糖,是喜糖。李大爷就说:你小子这回行了,真行了。他又说:王二伯,抽烟。王二伯就说:你小子,你们刘家上辈子这是积了大德了。
方玮早就被刘二嫂三推四让地上了炕,炕是火热的,有些烫脚,方玮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接受着全村人的审阅。
直到天黑,众人才渐渐散去,剩下了刘二哥一家人,吃完了饭,夜就很深了。
刘二哥和刘二嫂就腾空了一个房间,并把房间收拾了,还糊了一些新报纸。刚睡到半夜,方玮就被老鼠打架的声音惊醒了。接着,她再也不想睡了,抱着被子,蜷在一角,死死地盯着天棚。
去农村的茅厕,让她更是无法忍受,农村的茅厕每家都有,不分男女,每次她去厕所时,刘双林都在外面看着,里面又脏又乱,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让她作呕。别的地方她还可以忍受,每次去厕所,她似乎从生理到心理都受一次酷刑。最后gān脆就不怎么喝水了。
第三天的时候,她提出要走,被刘双林拒绝了,因为还有许多亲戚没有看到她呢,那些日子,刘双林家的亲戚走马灯似的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他们喜气洋洋,无比自豪地带来了家里特产,让刘双林回部队去尝一尝,他们热情地提了方玮的手,唠着家常。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爸当多大官呀?
方玮无法回答,她为了这句话常常发窘。让她感到更难受的是,在亲戚们眼里,仿佛刘双林娶的不是她,而是她的父亲。她不理解,也没办法理解。
这样一天天地熬下来,见了一些她记不住名字的亲人,说了许多重复的话。一个星期以后,刘双林所有的亲人都见过了,刘双林这才答应她的请求。
临走那天,善良的刘二哥和刘二嫂哭了。这几天下来,他们早就把方玮当成自己的亲人了。
亲人要离开了,他们接下来的日子将又回到平静中去,这段日子跟梦一样,太让他们留恋了。于是,他们流出了真诚的泪水。两位老人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然后还依依不舍地招手,直到看不见。
当方玮看不见那两位老人时,心头才松弛下来。一直到坐上长途汽车,方玮才意识到,终于逃脱了。农村的生活让她不适应,也不习惯,在这七天的时间里,她度日如年。
刘双林问她什么时候再回来时,她没有回答,而是望着窗外想自己的心事。那一次,她真正地理解了什么是农村。她这才想起,以前那些战友说起农村时的那副神态。
在那以后,刘双林又回过放马沟,极力想让她一起回去,结果都被她拒绝了。她不是瞧不起农村,而是真的不适应那里的生活,农村生活让她不寒而栗。
在这段时间里,刘双林的父母不停地有信来,他们在信中已经知道刘双林调到军区工作了。刘双林在信中向放马沟的人把军区机关和省政府的机关做了一个形象的比较。他在信中说:军区机关有省政府三个那么大,在里面工作的都是首长……
不言而喻,刘双林在军区工作,他也就是首长了。虽然刘双林在部队工作十几个年头了,对部队应该有全新的理解和认识了,但他仍然有着qiáng烈的虚荣心,因为他在现实中很自卑,自卑的结果就是虚荣。
这种虚荣的结果直接导致了生活中的麻烦。他调到机关工作不久,便有三三两两的老家人,带着刘二哥的信找到了军区。
那些日子,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刘双林在军区大门口接见这些老家来的人,有的求他当兵,有的让他在城里找活gān。他没有办法,只能把这些老家来人,带到一个最廉价的招待所住下,领着这些人,在省城里转一转,看一看,最后买几张车票,把人送走了。他是这样答复那些沾亲带故的乡亲的,他说:现在还没到招兵的时候,先回去等吧,等招兵了,一准给你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