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血_石钟山【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石钟山

  嫂子用的是“咱家”,这样他感到很温暖。

  岭后并不远,翻过一道岭,再过一条小河就到了,那个四十多岁的聋男人早就在村口巴望了。那男人看见嫂子,便一脸欢天喜地的迎过来,从他手里接过嫂子的包袱,牵了嫂子的手往家里走去。

  嫂子回了一次头,又回了一次头,嫂子这时已经看到他泪流满面了。嫂子突然喊了一声:“丑丑,你等嫂子一下。”接着甩开那男人的手向一间小屋跑去,不一会儿,嫂子又回来了,把一个温热的饼子塞到他的怀里,她说:“丑丑,回家吧,等月圆了再来接嫂子。”

  嫂子就走了,他一直看不到嫂子了,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这时他的眼泪想止也止不住,一串串地落在嫂子给他的饼子上。

  随后的日子过得就很慢。哥哥仍不声不响地下地做活路,他仍去山上拾柴。闲得无事了,他就去私塾偷看先生教那些有钱家的孩子识字,在那里,他也学会了一些字。

  每到晚上,他便呆呆地望着天空,看着月亮一点又一点地圆起来,哥哥似乎也在盼着月圆时,但哥哥的表情从不外露,哥哥盯着月亮的目光是死死的,狠狠的,恨不能一口把月亮吃掉。

  哥俩终于齐心协力地又等来了一个月圆时,那天晚上,哥哥就瓮声瓮气地冲他说:“丑丑,明早,接你嫂子去。”

  他欢快地答:“哎……”

  jī刚叫过三遍,他便起来了,天刚麻亮便上路了。来到岭后,天仍没亮得彻底,他来到那个聋男人家门口,便一迭声地喊:“嫂,月亮圆了!”

  嫂听见了,擦着手出来,把他拉进门去。那个聋男人看他一眼,就埋下头吃饭了。嫂给他盛了碗稀饭说:“吃吧,吃完咱就走。”

  饭很快就吃完了,嫂又穿上了那件红袄,聋男人坐在炕沿上吸烟,轻一口重一口,样子凶巴巴的。

  嫂就说:“被子俺拆了,棉是新絮的。”

  因那男人聋,嫂的话像喊出来似的。

  那男人听了,点点头,一脸的灰色。

  嫂又说:“米我碾好了,放在缸里。”

  聋男人又点点头。

  嫂还说:“那俺就走了。”

  聋男人这回没点头,冷了一张脸,巴巴地望嫂子,嫂子别过脸,牵了他的手,叹口气道:“丑丑,咱们走吧。”

  他随着嫂就离开了聋男人家门。走了几步,嫂回了一次头,他也回了一次头,他看见聋男人仍眼巴巴地在望嫂子,他又看见嫂的眼圈红了。

  半晌,又是半晌,嫂终于平静地说:“丑丑,想嫂子么?”

  他答:“想,俺天天盼月亮圆。”

  嫂又抿了嘴笑一笑,嫂这么笑他心里很高兴,嫂的笑很美。

  嫂又说:“你哥想俺了么?”

  “想,他夜夜看月亮。”

  他这么说完,又看到嫂的眼圈红了。

  翻过岭,就看到哥了,哥先是坐在门坎上,看到他们就站了起来。他们迎着哥走去。他心想:月圆了,嫂子又是一家人了。

  第五节

  有嫂的日子是美好的,有嫂的日子是月圆的日子。

  嫂先是怀孕了,嫂的肚子在月残月圆的日子里,日渐隆胀,哥高兴,聋男人也高兴。他更高兴,嫂给三个男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他们都巴望着,孩子早日生下来。那年他才十二岁,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男人,嫂是快乐的,他就没有理由不快乐。

  哥和那个聋男人商量好了,孩子生在谁家就跟谁姓。

  嫂的产期在一个月圆的日子,嫂终于要生产了,哥请来了闻名十里八村的接生婆。一盏油灯忽明忽灭地燃着,接生婆守着嫂。他和哥蹲在屋外的院子里,天上月明星稀,远远近近的一声接一声的蛙鸣不时地传过来。

  嫂在哇呜声中产痛了,嫂开始不停地哼叫。嫂的叫声传到他的耳朵里,使他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哥的样子似乎也很难受,一支接一支地卷着关东烟,又一支接一支地吸,哥的手在不停地抖。

  嫂的叫声高一声低一声,在这静谧的夜晚,嫂的叫声异常地响亮。

  他说:“哥,嫂要生哩?”

  哥说:“……”

  他说:“嫂一准能生个男娃。”

  哥说:“……”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嫂的叫声打断了,嫂的叫声听起来有些怪异。

  他就问哥:“嫂,生娃咋这样叫来叫去的哩?”

  哥终于说:“娘生你时也这么叫,女人都一样。”哥比他大十几岁,哥有理由在他出生时听娘这么叫。

  他不知娘长得啥样,他曾问过哥,哥闷了半晌说:“娘长得和你嫂差不多。”

  自从哥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再望嫂时,目光中又多了些成份。

  嫂仍在叫着,嫂叫得有些有气无力了。他实在忍不住,便走到门前,拍着门问接生婆:“嫂,嫂咋这么叫呢?”

  半晌,接生婆从屋里探出半颗水淋淋的头,答道:“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痛的。”说完“咣”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他对接生婆的态度有些不满,讪讪地又蹲在哥的身旁,哥已经吸了数不清的烟了,烟头胡乱地堆在哥的脚旁。嫂的叫声让他有些惴惴不安。

  嫂叫还是叫,声音却明显地弱了下去,却迟迟不见娃的叫声。他心开始惶惶的了。哥的样子比他还难受,他想劝慰一番哥,便说:“嫂这是累了,歇着呢。”

  门就开了,接生婆的头愈发的水淋淋了,仿佛从嫂的肚子里生的不是娃而是她。

  接生婆喘了半晌说:“是横产哩,怕一时半会生不出哩。”

  哥站了起来,身子怕冷似地哆嗦着声音问:“能咋,不会咋吧?”

  “难说。”接生婆的样子有些垂头丧气。

  嫂这时又叫了一声,接生婆又慌慌地缩回了头。

  哥又蹲在地上,用手抱住了头。

  从这以后,嫂叫倒是不叫了。

  jī开始叫了,天开始发青,麻亮了。

  这时他就看见房后的土丘后也蹲着一个人,他用手拽了拽哥的衣袖,两人仔细辨认,终于看清是那个聋男人。

  哥和那个男人在麻亮的天空下对望着。

  jī叫第二遍了,嫂仍没有一丝动静。

  jī叫三遍了,嫂还是没有动静。

  最后,天终于彻底亮了。

  门终于开了,接生婆扎撒着一双沾血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死……死……都死了哩。”接生婆说完,便独自跑远了。

  他听了,眼前一黑,差点跌倒。

  哥空前绝后地喝了一声:“日——老天呀!”

  哥疯了似的一头闯进屋里,同时他看见土丘后的那个聋男人也一阵风似地跑来。

  嫂,死了?!他有些不信,那么好的一个嫂咋就说死就死哩?他不知怎么走进屋内的。

  他先看见了血,满炕都是血。接着他就看见了嫂,嫂似乎睡着了,头发在枕边披散着,条条绺绺的。他知道,那是汗湿的。嫂的肚子仍丰隆着,光洁美丽的双眼在晨光中泛着神秘的光泽。嫂的两腿之间,伸出一只小手,似乎是向这个世界招呼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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