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说么。”高吉龙从腰上抽出一只烟袋,装上烟,“叭嗒叭嗒”,不慌不忙地吸着。
“我梦见那个英国人了。”
“吉姆?”
“在梦里,他老是在跟我说话,说他在英国东部那个小镇上的家,说他的妻子,说孩子,说来说去的,一遍又一遍,跟他活着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高吉龙咳了口痰,吐在地上,又用脚辗了。他又想起走出丛林时,他们已隐约能听见怒江的涛声了,突然就响了一枪,吉姆自己把自己打死了。
“这个英国佬,”高吉龙这么说。
“可不是,这个英国人,不知他咋想的,要是当初他能随咱们过了怒江,也许他现在早就回英国那个小镇的家了。”
“瞎,不知他当时咋想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是当年英国人和咱们配合,仗也不会打到那个份上,咋会死那么多人。”
“还记得那个童班副么?”王玥抬起头,望着高吉龙的眼睛。
“咋不记得,那人老实得像个女人,很少说话。”
“还有那几个女兵,一路上都是童班副在照顾着她们,可惜一个也没有走出来。”
高吉龙的手有些抖,他颤颤地又装了一袋烟,“叭嗒叭嗒”用劲地吸着。他似乎想忘记过去,可又对过去有着无穷无尽叙说的欲望。他和王玥静下来的时候,很少说现在,他们一遍遍地说着过去。
那一天,村里死了个人,死的就是于三叔。村人都去参加于三叔的葬礼了,高吉龙和王玥也去了,葬礼很隆重也很热闹。
在起棺抬走于三叔的那一刻,于三叔的儿子举起了一根木棍,木棍一直指向西方,于三叔的儿子大声地冲躺在棺材里的于三叔说:“爹呀,你往西走,西方是通天大路——”
喊完,挥手掷了手里的树棍,一家人纷拥着哭,好心的村人也随着哭。于三叔就这么去了,永远地去了。
葬礼结束之后,高吉龙和王玥又回到了他们居住在南山坡墓地下的小屋里,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天黑了的时候,高吉龙又走向了墓地,这么多年了,他一直这样,晚上的时候,不在墓地里坐一会儿,他就睡不着,睡着了也不踏实。王玥随在后面,她陪着高吉龙,高吉龙坐下时她把一件衣服披在了高吉龙的身上,夜晚,墓地里有些凉。
他们坐在那里,一时谁也没有说话,高吉龙烟锅里的火明灭着,一闪一闪,又一闪……
“没有人为他们指路哩——”高吉龙喃喃着这么说。
王明的身子抖了一下,高吉龙觉察到了,他用手揽住了王玥的肩膀。她的肩膀很削瘦,这么多年了,她的身体一直这样。
“他们找不到家哩——”他又说。
说完之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又过了许久,两个人抬起头,他们望见了当空的满天繁星,星儿们也望着他们,北斗星在西天里显得最明亮。
“他们连星星也看不到——”说到这,高吉龙的声音哽噎了。
“回家哩,向北走——回家哩——”高吉龙突然喊,在寂静的夜晚,高吉龙的声音显得苍凉虚幻。
“向北走哇——回家哩——”喊声在寂静的夜晚,飘散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夜深了,王玥站了起来,她轻轻地说:“咱们回家吧。”
高吉龙站了起来,眼睛仍望着西天中闪亮的北斗星。
他似自言自语:“回家?回家!”
两个人相扶相携着向山下的小屋走去,
炕是热的,萤火虫不时地在窗外飞着,一闪一闪,又一闪。
他突然抱住了她的身体,就那么久久地抱着,他伏在她的耳边清晰地说:“我想让你生个儿子。”
她点点头答:“嗯。”
答完了,泪水却溢出了她的眼角。
他这话不知冲她说过多少遍了,她每次都这么回答。
可是她从来没有怀上孩子,一次也没有。自从走出丛林,便注定了这种结果,在丛林的那些日子里,她一次也没有来过月经,是丛林让王玥失去了做母亲的能力。
他们努力过,一次又一次。
冥冥中,他想有个儿子,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要有个儿子。儿子,儿子,有一段时间他为了能让王玥生个儿子,他几乎着了魔。
他们齐心协力地努力过,他们在一次次期待中,又都是失望。
那天晚上,他们又共同努力了一次,后来他们就睡去了,结果他们做了一个共同的梦,却不是关于儿子的。他们又共同梦见了丛林,那个暗无天日的丛林,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他们迷路了,他一声声地喊:“回家哩,向北走哇——”
结果他就醒了,发现脸上很湿,伸手一摸是泪水。
他呆呆地坐在黑暗中,窗外月明星稀,他隐隐地又望见了那片墓地。墓地静静地泊在月光里,泊在他的心上。
第二节
硝烟远去了,战争远去了。
残破的寺庙依旧残破,却有了香火,在没有了战争的日子里,善男信女们又回到了寺庙,他们在企求着平安,企求着世界永远是太平盛世。
前园真圣成了这座残庙里唯一的和尚,他既是和尚也是住持,他静静地坐在佛台之上,手里捻动着佛珠,耳畔回响着善男信女们的拜佛声。
前园真圣脑子里一片虚空,虚空得仿佛这个世界已经不存在了,在袅袅的香火中,他的思维越飘越远,越飘越高,遥遥的,远远的。终于寻到了,那是一方极乐世界,蓝天白云下,香火衬托着他的思维,他的思维是零散的,像一片片云,又像一缕缕香火,飘飘缈缈,虚虚无无,他禅定在一种境界中。
前园真圣久久坐在佛台上,一动不动,似乎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在这种境界中,他似乎又看到了老住持。老住持坐在一片云雾里,诵着永远也诵不完的经文,他们面对面地坐在一片虚无中。世界就成了另一种永恒。
每年在缅北又一个旱季到来的时候,善男信女们发现,残破的寺庙空了,寺庙里唯一的住持不知去向。
在旱季的丛林里,前园真圣一次次出入丛林,每次他从丛林里走出来,他都要背着一具具尸骨,尸骨堆放在丛林外。前园真圣又一次走进丛林,他在寻找,当他在丛林中找到一具堙没在落叶丛中的尸骨时,他都如发现金子般地惊喜,小心地走过去,一块块拾起落叶中的尸骨,小心地放到身后的口袋里,直到装满了口袋,他再也背不动了,才走出丛林……
尸骨堆放在林外,然后他又拾来一堆树枝,最后点燃树枝,把一块块尸骨投入到火堆上。火熊熊地燃着。尸骨也燃着。
这时的前园真圣人神人定地坐下了,他闭上了眼睛,手里捻动着佛珠,那种不真实的虚幻再一次走进他,火堆“哔剥”有声地燃着,他的思绪在火光中飘升着,缭绕着,与青天白云融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