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的钢盔成了他们的煮锅,部队向北进发的时候,人们便分散着行动了,到了晚上他们才集中在一起露宿。高吉龙下这样的命令时,主要是考虑到寻找食物,在这莽莽丛林里,运气好了,会寻找到野果,甚至是山jī,众人集中在一起,很难发现这些东西,即便发现了,这么多人也解决不了这么多张嘴。
士兵们开始煮牛皮的时候,高吉龙并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他也会睁只眼闭只眼,他一向对下属要求很严格,尤其是这次入缅远征,心里早就憋了一口气,他要让东北军的弟兄们争一日气,为东北军争气,也为自己争气。然而,他们一走进丛林,所有的雄心壮志都被饥饿吞噬了。他们要活下去,活着回到祖国,这是他们最大的愿望,也是唯一的希望!
火有气无力地在钢盔下燃着,被割成条条块块的牛皮在钢盔里翻滚着。先是有丝丝缕缕香气飘出来,很快在众人的嗅觉中便铺天盖地了,牛大奎和几个兵守在一旁,瞅着锅里的牛皮,不时地吞咽下一口口水。久违了的人间烟火,使他们本已麻木的肠胃更加饥肠辘辘。
“班长,我看行了,吃吧。”十七岁的小德子早已恨不能一口把钢盔也一同吞下去。
牛大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香呀,这是他一生一世闻到过的最香的气味了,他希望这香味永远留住,留在他们的心里,留在生命中。然而现实毕竟是现实,他们已经没有意志来慢慢品味这种人间烟火了,他们要吞下去,吞下所有能吞下去的东西。
牛大奎闭了一会儿眼睛,只是短短的一瞬,很快便睁开了,他颤抖着伸出了手里的树棍,围在钢盔旁的士兵,每个人手里都举着这样一根用来串牛皮的树枝,牛皮很快送到了他们的嘴里,他们欢快地嚼着,咀嚼着世界上最美最香甜的食物。
吉姆是嗅到这缕香气寻找过来的,他已经饿红了眼睛,可以说,进入丛林以后,他是最后一个断食物的。接到穿越丛林的命令后,他就意识到会挨饿,在英国人遗弃的仓库里,他把能带的东西都带了出来。巧克力、罐头、香肠……他身上所有的口袋里都装满了食物。吉姆断粮以后,他也曾试着学中国士兵的样子嚼草皮、树根,可他却无法下咽,结果又把这些都吐了出来,只有野果他还能接受,有时一天也寻不到几枚果子。吉姆便在心里绝望地想:上帝呀,我要被饿死了!
吉姆出现在众人身旁,士兵们正专心致志地咀嚼着牛皮根本没有发现他。吉姆却发现了钢盔里翻滚的牛皮,他在心里呼叫一声,便踉跄着扑过来,他要伸手去抓钢盔里的食物。
这一突然的举动,使众人一齐发现了吉姆。在这种时候,如果吉姆是名中国士兵,也许他们会分一块牛皮给他,然而,吉姆毕竟不是中国士兵。他们讨厌这名英国人,讨厌他比中国人高人一等的样子,更讨厌他在自己的长官面前指手画脚,有人甚至想杀了他。仗打到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英国人一手造成的,一提起英国人他们心里就有气。
吉姆当然也很聪明地发现了中国士兵对待他的态度,如果换一种环境,他会下令把这些不恭的中国士兵杀掉,因为英国人有权力指挥中国部队。可这是在丛林里,他已经不是什么顾问了,已经和中国士兵一样,成了一个逃难者。他明白,得罪了这些中国士兵,他们会把他杀死的。
牛大奎他们没有说话,而是用身体紧紧把钢盔锅围住了,恐怕一不留神吉姆会把他们的吃食抢走。吉姆在这种情形下很快明白了,向中国士兵讨要一口吃食已是不可能的了,他想到了jiāo换。他先是从兜里掏出一支金笔,他看到中国士兵没人理他,便又掏出一块金表,中国士兵仍无动于衷,他拍了拍身上所有的口袋,无奈地耸了耸肩,最后,他就退到一棵树旁坐下了。
士兵们加快了进食的速度,他们不仅吃光了所有牛皮,甚至连钢盔锅里的汤也喝光了。士兵们抹抹嘴,意犹未尽地向前走去。
吉姆彻底绝望了,他赌气地扔掉了金笔,最后又扔掉了金表,这些破烂东西,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心脏空dòng地在胸膛里响着。他想到了英国东部那个小镇,自己的家,以及亲人,他慢慢站了起来,这时,他已是一片泪眼模糊了。他冲东方遥远的什么地方鞠了一躬,这会儿,他又变得平静下来。走到草丛中,找回了他刚扔掉的笔和表,他又拾起了不知哪个中国士兵扔掉的串过牛皮的树棍,放在嘴里用劲地吮着。
这时,他看见了王玥。王玥和高吉龙走在一起,他叫了声,向他们走去。
缅北丛林,覆盖在缅甸北部,绵延到中国云南、西藏,以及印度的阳萨姆邦的这片热带丛林,纵横千里,浩浩渺渺,地老天荒,被人类称为地球的黑三角。
野蛮得到了充分的保留和发展,弱肉qiáng食,生存竞争在这片热带丛林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高大的乔木独占了高空,灌木和草丛失去了发展的空间,便纵横jiāo错横向发展着,一些寄生植物则把自己的根扎到大树的躯gān上,吸吮着别的植物的血脉和养分。动物、植物生生不息,繁衍着这片野莽丛林。
中国远征军迷失在这片丛林里,似不经意间被大风刮起的几粒尘埃。他们顽qiáng地与自然抗争着,便有了生生死死。
第十节
李双林开始咒天骂地了。他发高烧已经有几天了,嘴唇上长出了几个水泡,还不停地便血,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他由几个士兵轮流架着往前走,自己恍恍惚惚如走在梦里。
他在清醒与迷糊中就骂:
“操你妈,小日本!”
“你们不得好死哇,我日你姐,日你妹!”
“老蒋光头,你也不得好死!”
“谁欺负东北军,谁就不得好死。”
……
搀扶着他的士兵就劝道:
“排长,别骂了,省点气力吧。”
“我要骂,就骂,我不怕死,我谁也不怕了。”李双林在迷迷糊糊中说。
高吉龙一直随在李双林的左右,他一边督促身边的士兵加快脚步,一边照看着李双林。他见李双林这样,心里油煎般地难受。他和李双林不仅是东北军,也不仅是上下级的关系,他们的友谊情同手足。
东北军还在奉天时,高吉龙那时是营长,东北军和其他军阀队伍并没有什么两样,内讧,大鱼吃小鱼的现象屡有发生。当时,他们所在的那个团,是一支从深山沟里收编过来的胡子,原来的胡子老大,收编前被东北军击毙了,老二是个聪明人,人称诸老二。他知道这样和东北军硬顶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他便带着一gān胡子下山了,后来被收编进了东北军,诸老二被任命为团长。东北军原意是想把这伙胡子化整为零,分散着安排到其他队伍里,诸老二早就看到了这一点,他鼓动小胡子死活不依,为了稳定军心,东北军便暂时没那么做,只派了高吉龙带一营人马合并到这个团,等待时瓤取而代之。诸老二是何许人也,他出生入死,摸爬滚打,什么场面没经过?他早知道东北军没安好心,更记恨着东北军杀死他们大哥的仇。在一次队伍换防时,诸老二把队伍拉到了奉天城外,一声令下反水了。诸老二早作好了准备,事前就缴了高吉龙这个营的械,先把高吉龙等人拿下,并当场打死了几名想反抗的官兵。就这样,转眼间他们又成了胡子,连夜拉进了山里。